沿街兩邊間隔種植着一些花草綠植,樹木的枝椏肆意伸展,一直觸碰到了街邊店鋪垂掛下來尚未開啓的透明燈管招牌。
兩人在主幹道上走着,直接來到了陸眠進來時遇到的祕境屏障。
這裏的屏障對他們不設防,能夠隨意進出,出去是滾滾黃沙,再進來就是人聲鼎沸的繁榮模樣,似乎只是隔絕了外界肆虐的風沙和難忍的燥熱。
道路終止在屏障前方,主幹道的入口處佇立着一座三間四柱的石牌坊,上書“九州”二字,兩邊石柱上提了龍飛鳳舞的墨字,左爲“百川恣奔騰”,右爲“萬物蓋可流”(注),細長的燈管沿着牌面柱身整齊排列。
座標與利奧給的重合起來,這九州城,應該就是他口中那座機械與人共治的城邦。
機械人能與人類結成夫妻,仿生生物在街上能夠隨意閒逛,街頭擺攤、茶樓聽書。沒有刻意掩蓋自己與常人不同的外表,甚至能看到他們體內機械轉動的情景,所有人都習以爲常。
c0914在他們中間穿梭着,新奇地看來看去。
目光轉到一面矮牆前時停住了。
牆上鑲嵌了刻着祥雲野鶴的石雕,鶴頭前方擺了一個簡單的攤子。
攤子周圍沒什麼人,只在旁邊豎了面手寫的布幡。
布幡上寫了幾個字:凌虛門招新。
一張油亮的長木桌,後面不成套的椅子嘎吱搖擺,上頭斜坐着一個穿着直筒長袍的男人。
他一頭黑髮披散,右耳上紮了幾根小辮,順着銀色的耳骨釘一路向下隨意垂在肩頭。
聽到有人過來,他一低頭,圓形墨鏡自鼻樑上滑落半截,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們。
視線在兩人中間來回掃過,最後落到c0914身上。
“嗨……”他身體前傾,嘴角上揚做出了一個自以爲友好的笑臉,“是過來報名的新人嗎?自我介紹一下,我乃凌虛門下琨無道人。”
“說起我們凌虛門吧,雖然規模比不上修仙大派,也無靈脈的支撐,歷史上更沒有什麼飛昇的大能……”
“那你們有什麼優勢?”
c0914眼睛黏在桌子上那顆在老林那裏見過的玻璃球上面,隨口搭着話。
“我們隨性啊。師父領進門,修行還看個人。法術口訣、符文法門、隱祕古籍,應有盡有,我教你最基礎的,你自己挑最感興趣的繼續深造。”
他起身,一屁股坐上了桌子。
“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道,入我凌虛,我們幫助你按照自己的道進行修行,絕不會有任何置喙。”他仰望天空,高舉雙手,“你會體驗到這世上……最自由自在的感覺。”
慷慨激昂的一番演講,成功引起了路過幾人的注視。
“如何?”
他結束了短暫的演講,遞過來兩張報名表格,墨鏡後面的眼睛期待地看向她,“如果想入門的話現在就在我這報個名?”
c0914接過紙張。
淡黃色的紙面上用黑墨手寫了幾行字。個人基本信息,還有末尾關於凌虛門的介紹。
“不用了,謝謝。”她折起紙張,收進了袖中暗袋。
“有人教我了。”
“……”聲音一頓,他推起了墨鏡。
轉身跳下了桌子,“好走不送。”
琨無坐回椅子上,翹起二郎腿,衣襬上翻,露出了腳上穿着的厚底黑皮靴。
c0914沒有立刻離開,站在原地指了指桌子上的玻璃球。
“能問一下,這是什麼嗎?”
他抿着嘴,勾起細長的脣線:“把報名表填了我就告訴你。”
“是用來測試靈根的。”
陸眠說:“其實裏面就是一些各種屬性的刻印,能夠根據感應到的類型出現不同的變化,溫度、畫面、形狀,都可能會發生改變。”
因爲陸家重古制,他的靈根測試過程更加複雜一點,但本質上沒什麼區別。
“喔唷,小兄弟懂得挺多的。”
琨無前後搖動着椅子,眼睛藏在墨鏡後面看不清具體神色。
“可惜……好好的靈根毀掉了,持劍的手也沒了。仔細說起來吧,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指把玩着小辮子,“你竟然把自己的道丟掉了。嘖,這道都沒了,本就稀薄的天地靈氣,又憑什麼聽你的指揮呢?”
他已經說的足夠委婉。
陸眠看着他:“那如果這道……是錯的呢?”
琨無上半身坐直,提了桌上茶壺,往唯一的一隻杯子裏倒水。
“就像那個留影刻印帶來的人……”他穿過眼前的兩人,突然看向他們的側後方,“你說,她的存在,在此世是對還是錯呢?”
陸眠順着他的視線轉過身去。
一個雲鬢如雲的古裝女子靜靜立在人羣裏面,見他看過來,溫柔地一笑。
“娘……”他喃喃道。
琨無喝了一口杯盞裏的茶水:“雖說是已逝之人,但她耗費心力在這給你留了這縹緲的影像,想必應該是有什麼未盡之言想跟你說吧。”
陸眠向前一步。
女子看了他一眼,轉身沒入人羣。
“快去啊。”
看他愣在原地,一旁的c0914推了他一下。
他擡腿跟過去後,c0914正想跟上,卻發現兩條腿跟灌了鉛似的,被釘在了地上。
“小妹妹莫要跟去。”琨無出聲阻止道,他嚥下了嘴裏的茶水,皺着眉頭吐出了一梗茶葉。
“這刻印只見特定的人,別人去了可就不起作用了。”他說。
……
陸眠跟着那個影像穿過人羣,來到了一座石橋下。
她走到垂柳處停下,從袖中掏出了一團白霧繚繞的物件。
他心裏清楚這只不過是過去的影像,被刻印記錄下來,再在特定的時刻回放出來,但仍然忍不住伸出了手。
手指碰上那團白霧,竟然摸到了它的實體。
他接到手中一看,白霧散去,捏在手裏的東西赫然變成了一副赤紅色的般若面具。
漆黑的犄角,怒目獠牙,與他在虛擬空間中收到的那副極其相似。
“綿綿。”她柔聲說道,“遵從自己的內心,好好活着。這是娘唯一的心願。”
月白色的衣袖發出點點白光,袍角舞起,彷彿下一刻便要乘風而去。
他擡起手,想和小時候一樣牽住她的衣袖,伸出的手指卻直接穿了過去。
她笑着看向他,眼裏盛滿了濃濃的不捨。
“永別了,我的孩子。”
他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喉頭卻不知何物堵住了。
最後只發出了一聲沙啞喁喁。
“娘。”
別走。
微光熄滅,她轉身而去,過往的影像消失了。
……
c0914用靈能掙開了那道束縛。
作爲一個看得出別人身上靈氣深淺的人,琨無並不驚訝,況且他本身也沒打算對她怎麼樣。
“凌虛門……”她瞥了眼布幡上的字,“厲害嗎?比起那些修仙世家來說呢?他們擁有天地靈脈,爲什麼要對自己的孩子這麼殘忍?”
“你真的以爲坐擁靈脈是什麼天大的好事嗎?”琨無摘下墨鏡,露出一對尾部有些上翹的眼睛。
“自古以來,靈脈的存在都關係着這方天地的生死命脈。如今這世道,到底是科技過度發展導致的天災人禍,還是單純的靈氣稀薄,沒有人能說得清這禍源到底是因爲什麼,但與靈脈的逐漸崩毀不無干系。”他哈了口氣,擦擦眼鏡上的灰塵。
”現在僅存的幾條靈脈都被幾大家族佔據,背靠樹蔭得了好處,必然要以另外的方式回饋。”
“這修仙必須的靈氣,維繫幾個城邦法陣運轉所需的力量,哪一個不得從靈脈中取出來?沒有什麼東西是取之不盡的。取了的,就得還回去,無論以何種方式。不然……”他雙拳張開,“啪。大家一起玩兒完。”
“還回去……用什麼方法?”c0914問。
琨無伸出食指,左右搖晃幾下。
“不能告訴你。”
“你,還有他,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被眷顧的人。”
他眼珠子劃到別的地方,看見陸眠正從拐角處走回來。
“行了,時間到了,我要走了。想報名的話隨時來找我。”
他重新戴上墨鏡,“還有,如果你們實在想知道關於這裏的祕密……”
“明日寅時三刻,去參加佛子的法壇。”他示意c0914看向身後,“記得讓你的朋友戴好他的面具。”
等她再回頭,琨無和他凌虛門的招新攤子全都消失了。
滿打滿算一秒鐘都不到的時間,那個角落裏已經空空如也,無人無茶無攤,彷彿從沒有存在過。只有袖中的那兩張招新紙還在,提示她剛纔並不是程序被入侵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