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本靠自覺，但無奈鳳家在本地有頭有臉。好事不說能不能出門，但壞事絕對會一傳千里。於是等鳳棲晚上一進院門，遠遠地就看見自己老爹那巴掌大的穿信人偶雙手掐腰，一臉怒容地站在她房門口。同院張三李四王二狗則拿了幾把椅子圍坐一堆，坐在一旁嗑着瓜子。
鳳棲：“…”
鳳棲快步上前，一把將那人偶抄起丟進房內，緊閉了房門。而後她轉身看向王二狗們，樂呵呵地一伸手，道：“現場看戲，八十一位？”
王二狗們作鳥雀散了。
待到鳳棲進到房裏，那爹那臉已經不能再看。即使木質人偶無法表現出“面黑如鍋底”，“臉色鐵青”等諸多斑斕色彩。但只看那生動的面部表情也能讓人深切共情到對方此刻的七竅生煙。
鳳棲道：“爹，您看您，來這兒第一天就讓我丟人。”
“…”
也許萬事物極必反，鳳朗這邊看着自家那先咬人的小惡犬，卻突然平靜了下來。
鳳棲一看那人偶面無表情，心裏暗叫不好，可還沒等她換上討好的笑臉，她爹已經木木地道：“老祖已經知道了你擅自改名，且入門修行第一天就留下了個不學無術的名聲。她讓我給你帶句話，說即使一如仙門，俗世盡斷…人也總是要結業的，總有回家的那麼一天。”
而後她爹閉了嘴，直接放了一段傳音。
“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即使荒廢也不必放在心上。”而後就聽見她那位年已過百，卻仍如少婦的老祖冒着寒氣兒的聲音從面無表情的人偶身上傳來：“鳳家至少還有些家底。待到結業之日，如果連結業試煉都未能入選，說明我曦兒修仙之路難行，不如就回歸俗世，學着接管那靈石生意吧，從此也算物盡其用，逍遙自在。”
…
？
她爹放完傳音後就乾脆地斷了連接，連半句廢話都沒容她哀嚎。
而鳳棲坐在椅子上，瞪着那失去靈光的人偶，半天都沒緩過勁來，只覺得晴天霹靂又好似做夢。就彷彿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冷笑連連說“你真覺得我拿你沒辦法”，不僅不開花，反而掐住了她的脖子左右搖晃。
接管那“靈石生意”。說得好聽，就看現在身具其位的那個遠方表叔，管賬管人又管事，從雞毛蒜皮到家族根基都放在他那焦頭爛額，才年不過三十，就疲憊得猶如一匹老馬。鳳棲只要想到上次見到這個表叔，還是前幾年他來問她爹要生髮的丹藥，她就從心底綻放出一股寒意出來。
…
已山甲等仙門開課第二週，姜師一進講堂，就看見幾日前那心浮氣躁，口出妄言的鳳家小女坐在了第一排。坐姿端正，態度誠懇，面前擺着他放在書閣高價出售的手稿拓本，看向他的目光是求知若渴又恭敬萬分。
他心中大感欣慰，一一看過前排幾個懸樑刺股眼下帶黑的半大孩子，覺得人數較上週略有增加，頓時連授課的聲音都高了幾分。待到整整一堂課授完，他口渴飲茶之際往下掃視了一圈，就看見了在衆少女少年的一知半解茫然深思裏，剛纔還精神抖擻現在卻昏昏欲睡的鳳棲。
他眉頭一皺，茶杯重重落下。對方驚醒，眼睛看過來正對上他嚴厲的目光，頓時就心虛地移開了。
姜師冷笑一聲，手裏翻開學徒評級冊，點她作答：“你，且來講講，修仙界爲何與魔族無法共存？”
“…”
鳳棲答不上來。
姜師知她未曾聽講，此刻聽他提問，連此節記在手稿哪頁都不清楚，就算把答案擺在她眼前估計都要讓她找上半天。他有意教訓，便又問了一遍，便要叫她在衆人面前說上幾句狗屁不通，好能在那無地自容里長出幾分記性。
鳳棲無法，只能看着姜師臉色琢磨半天，小心試探道：“因爲…信仰不通？”
鳳棲一愣，下意識道：“可古代修者亦在荒土尋見過古魔族祭壇遺蹟，上書魔界信仰，與修仙者截然不同。不是證實兩者因信仰衝突，才戰爭頻起…”
“你若認真讀過史卷，便知魔靈誘人墮落，喪失本心。神魔大戰時許多修者被其所控，成爲魔修，才修建了歪門邪道的魔神祭壇。”
“…可有史記載，魔族身強體壯，比妖族更甚，魔界的種種魔獸更是人界聞所未聞，不似本土生靈…”
“有史記載。你這史，是什麼史？”姜師似笑非笑：“神魔大戰那些事兒？”
鬨堂大笑。
鳳棲低下頭，很好地隱藏了自己的表情。
姜師看着她似乎羞愧不已，眼旁的皺紋裏便凝出了很多嚴厲，一張老臉上刻滿了不認同，道：“讀書不精，遇事不查，不知在哪裏看了旁史傳記還是架空話本，也敢在仙門的講堂裏信口雌黃。”
這種凡事一知半解照本宣科卻頗爲自滿的，要比那不學無術的還要引人厭煩。姜師搖了搖頭，在評分冊一筆一劃，一絲不苟地寫上了個“零”。
…
第三週史課，鳳棲就坐回了最後一排角落。
她旁邊依舊是那很受排擠的少年，連續三週都穿着一摸一樣的普通白色衣袍，也不知是衣櫃裏只有這麼一件衣服，還是百件衣物全是這麼一個風格。
天高皇帝遠，鳳棲於是得以心安理得地昏昏欲睡。
並非破罐子破摔，而是眼不見爲淨。
她上週回去，其實很是勤奮地抱來了一堆史書，特地鑽研了一番爲何自己在史課上頻頻出醜。這麼一鑽研，卻發現跟她所料一致，現今史書對於神魔大戰的記載與她幾千年前所學相差極多。
上古神魔大戰距今不過萬年，在她剛開始修行時還很新鮮，只叫“神魔大戰”，還未算“上古”。那時魔族還是一個好戰殘虐的一界種族，還沒成爲黑紙白字裏毫無神智的魔靈。
那時的歷史更加平白直接，有問必答，有實可查。
你問修仙界爲什麼要與魔族勢不兩立？
因爲魔族喫人，喫妖，靠本能行動，思想道德水平低下？
當然不是。
是因爲根據遺蹟和衆多史實可知，萬年之前飛昇之人在積累下越來越多，已然真正成爲了一個衆神的時代。那些渡劫成神後的修者人人可呼風喚雨，修建廟宇，受人蔘拜，庇護一方。另外一些有跨界之能的神靈無心於此，便結伴遊歷各界，旅途中發現了許多散落在外無人發現的界面，竟已發展出各自的文化傳承…
而這些長久以來無人發現的界面，其中就有魔界。
修仙界後來被突然入侵，也不是毫無苗頭。
魔族修煉的路子跟修仙界是完全相反的。修仙界講究“長久的修行”，信奉人當順應天道，紅塵歷練才能修得長生。天人合一，生生不息，飛昇成神，自此脫離紅塵。
而魔界信奉現世虛無，講究個“一瞬而過的榮光”。柴米油鹽，凡世種種，都是不得不延續俗世生命的手段。而唯一真正重要，能夠向魔神證明自己“值得”的行爲只有戰爭，並且直至死亡。
在戰死之時是否勇敢無畏，是否讓人敬佩是唯一的評判標準。
就像鳳棲找到的那處古魔族祭壇遺蹟，並不如何富麗堂皇，甚至粗糙狂亂。遺蹟裏空蕩蕩的，既無祭品也無寶藏，只有冷漠無情的魔神石像高高在上，一手拿着酒瓶，一手執着天秤，身後是色彩鮮豔，風格詭奇的壁畫，描繪了一節向上通向天門的金色階梯。旁註一句：
“死亡不是終點而是起點，永生樂土的大門只對真正的勇者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