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沒人,裳與匆匆地跑過街道,往城外的山嶺跑去。那些聲音、畫面從裳與的腦袋裏掉出來,掉進黑漆漆的夜裏。
“裳與姐。”
“裳與姐,你不要騙我。”
晚風中有姐姐的聲音,腦海裏有小棋的聲音。夜幕下的人間都城並不寂靜,鳥叫蟲啼,堪堪掩蓋住深處張牙舞爪的怪物的叫囂。可是無論心裏的聲音多麼紛雜,裳與還是能聽見那樣的審判:你一定會付出代價的。
若是那代價來得遲些,等到她救活了家人,救活了朋友們,救活了小棋。那麼任何代價她都甘願承受。只是她還是覺得哪裏不對。但彼時,裳與並不知道因果循環,命運往復的道理。
裳與跑到了鄰近的山上,棲在一堆落葉裏睡下了。睡得不是很安穩,裳與總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還有鬆脆枯黃的葉子被踩得粉碎時發出的咔嚓聲。掙扎了許久,裳與猛地睜開眼。
眼前是一片石榴紅,裳與擡手扯下來臉上蓋着的長衣,這纔看見少年坐在身邊,大紅絲帶軟軟地垂在腦後,顏幟口中的那把盡諦劍放在他身旁,露出個金色劍柄來。
裳與一骨碌爬起來,“爲徇,你怎麼穿得像個新郎官一樣。”
和上次見面時那副極素淡的裝束不一樣,爲徇這次從頭到腳都是喜慶的石榴紅,連靴子都是紅色的,繡着金線。
爲徇失笑,這姑娘沒先問他怎麼在這,倒是先注意了他的打扮。
“師姐嫁人,師父命我們穿十四日的紅色,看着喜慶。”
“你師姐嫁人了?”裳與猛地眨眼,“那你豈不是很傷心,小神仙,你不是喜歡你師姐的嗎?”
爲徇的臉蛋又變得粉撲撲的了,但他倒是大方,淡淡道:“嗯,我昨日去送親,師姐很開心。她嫁的仙官很愛她,她以後會幸福的。”
裳與眼裏的爲徇卻是蔫頭耷腦,說話有氣無力,裳與頓時心生同情,裝模作樣地給爲徇披上外衣,“爲徇啊,你也不要太難過。你才幾百歲啊,往後的日子長着呢。更何況你長得這麼漂亮,誰見了你不喜歡!”
爲徇的腦袋瓜裏,“漂亮”這種詞是用來形容師姐那樣的女仙的,怎麼這裳與用它來形容自己。自己……可是男仙。
“我不漂亮……”
裳與一聽,怎麼這爲徇還對自己沒有自信呢,於是一揮手,繼續道:“你最漂亮了,知道嗎,爲徇。原來我在章崖城,多少俊男美女沒見過,但是也沒見過你這麼漂亮的。”裳與說完,還傻乎乎地給他豎了一個大拇指。
爲徇也不辯解了,只是垂着眸看她。
明明他沒有什麼表情,但是裳與覺得他就是在勾引自己,看得她臉蛋燒紅。半晌,纔想起個早就該問的問題。
“爲徇,你怎麼在這兒?”
“最近凡間又有禍亂,我恰好路過這片山頭。”
爲徇路過這裏的時候,發現妖氣甚重,便下來查看,那時不少小妖感受到了魔族的靈寶氣息,正往裳與這邊來。爲徇趕到時擊退了幾個,然後便脫下自己的外衣,那外衣上有自己的仙術,以此蓋住了裳與身上的靈寶氣息。然後他就坐在裳與身旁,一直等着裳與睡醒。
裳與睡夢裏也很吵,手一直拽着他的衣服袖子,然後嘟嘟囔囔地喊着些亂七八糟的話。爲徇沒細聽,一直警惕着四周,以防有妖撲上來。
“這裏不宜久留,裳與姑娘,我們先下山吧。”
爲徇說着便站了起來,裳與一把拉住他,擡頭看着他,慌亂道:“我不能下山去。”
爲徇不解地看着她,山下不是有她的朋友們,有她的家嗎。
裳與不敢回去,她心裏想着要問問顏幟有沒有給小棋安排好下一世的託生,但是她怕看見顏幟,顏幟句句話惑人心智,又或者說,他太擅長把自己的陰暗面揪出來。
“我……我……”
爲徇正低頭看着她,裳與支吾着,淚水突然滾下來,“爲徇,小棋死了,小棋病死了,我不想回去。”
爲徇第一次見女孩淚眼婆娑地望着他,佯作淡定俯下身來,腦海裏浮現出那個跟在裳與身邊,瘦瘦小小的孩子。爲徇當時便看得出裳與很照顧小棋,他們二人也很親密。沒想到那孩子竟然染病離世了。半晌,爲徇才道:“裳與姑娘,我帶你先去城外安頓。”
裳與點點頭,自然地扶着爲徇的胳膊站了起來。眼圈紅紅的,聲音也哽咽着,“謝謝你,爲徇。”
裳與跟着爲徇來到了城外的一個客棧,是仙界派下來的使官所開,一見爲徇帶着個姑娘,還是魔族的,顯得十分興奮。
“爲徇,你這小子,才第二次出仙界,就撞桃花運啦。”使官從屋裏迎出來,一隻腳有點跛,走快了看着有些喫力。那使官熱情招呼裳與道:“姑娘,快快跟我來,我給你們安排個最大的房間。”
裳與有點害羞,紅着臉道:“仙官誤會,仙魔兩道,我怎麼也撞不上這桃花運啊。”
爲徇輕咳,“成溯星君,這便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裳與姑娘。”
成溯“啊”了一聲,但還是嬉皮笑臉道:“來這凡間你便懂了我爲什麼性情大變吧。”
爲徇沒說話,只頷首道:“這幾日我需要去城裏,就麻煩成溯星君幫我照看裳與姑娘了。”
成溯應下來,接過爲徇手中的行李,領着裳與上樓去了。
裳與邁上第一級臺階,心裏想到顏幟的話:“那神仙雖然厲害,但是還太年輕,很容易就可以騙過去了。”
“爲徇,你一個人小心一點。”
裳與回過頭去,爲徇正站在遠處看着她,等她上樓去。裳與說完這句話,爲徇翹起嘴角,朝她點頭。
爲徇還是受傷了。早上裳與睡醒之後,下樓找了一圈,沒見到爲徇。就問成溯道:“成溯星君,爲徇昨天沒回來嗎?”
店裏沒有客人,成溯坐在桌子邊喝粥,頭也沒擡,便道:“爲徇早上回來的,受傷了,屋裏養着呢。”
裳與一聽,轉身就往樓上跑。早上朦朧間聽見的嘈雜聲原來是這樣。裳與敲了敲隔壁的房門,然後聽見裏面傳來爲徇的聲音。
“進來。”
爲徇並沒有什麼異樣,坐在牀上,腿上搭着紅色錦被。
“我聽成溯說你受傷了。你怎麼搞的,爲徇,還能有人傷得了你!”裳與站在牀邊看着他。
“裳與,取走小祿兒心魄的那個小魔君,沒死。”爲徇低頭看着自己的腿發呆。
裳與心裏發慌,腦袋裏的弦嘣嘣跳了幾下。
“你那天不是殺了他麼?”
“我小看他了,他食人心魄,法術不在我之下。”
“你受傷,也是因爲他嗎?”
爲徇擡起頭,目光炯炯,與裳與對視着,“他修煉的法術,是邪術,我並沒有見過。”
“那嚴重嗎?”裳與不敢看他,低頭小聲問了一句。
“不算嚴重,只是壓制我的修爲,我休息幾天就好了。”
裳與忽然開口問:“爲徇,修煉邪術的人會如何?”
爲徇一愣,答道:“師父說,天地間的正道需要我們來維護,修煉邪術的人,人人皆可誅之。而且……”
裳與卻笑了起來,眉眼都笑彎了,打斷他:“小神仙,你肚子都叫啦,你還沒喫早飯呀?”
爲徇手指動了動,想去捂自己的肚子,紅着臉說:“急着處理傷口,還沒喫。”
“那我去給你拿點粥上來。”裳與一溜煙跑走了,爲徇挪了挪身後的枕頭,無奈地笑。
成溯不僅給裳與拿了粥,還拿了幾小碟鹹菜。裳與一樣樣擺在桌子上,然後坐下來等着爲徇過來時,爲徇又愣住了,這個姑娘是要和自己一起喫飯嗎。
裳與看爲徇半天也沒下牀,拍了下腦袋,恍然大悟道:“爲徇,你等着,我扶你。”然後急匆匆過來,在他牀邊等着。
爲徇想解釋自己不是這個意思,但看着裳與一直望着他的眼睛,還是沒說話。掀開被子,努力站起來,受傷的左腿很疼,疼得他站不穩。
“很疼?”裳與挽住他的胳膊,用力想要撐住他。卻因爲爲徇比她高出許多,整個人都依在了他的手臂上。
爲徇低頭,正好可以看到裳與頸間淡青色的絲帶,應是墜着什麼東西,爲徇下意識看過去。在目光觸及女孩兒白皙的皮膚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幹什麼。爲徇猛地收回眼,手臂卻被裳與貼着,心中的慌亂燙得他臉頰發熱。
爲徇收回胳膊,急急地說:“不疼。”語罷,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旁坐下。
裳與一邊感慨着這小神仙還挺逞強,一邊跟過去,在他對面坐下,香噴噴地喫起了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