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寒雪終年不化,若是落了雨,寒氣便隨着雨水洇開,帶着些溼潤青苔的味道,隨風一釀,飄到了竹葉上,化作了另一種不同的香氣。
於是這潮溼和冷意摻和了竹葉與青苔的氣味,便被我稱作拂雪境裏“春”的氣息。
寒山中的春,向來是這般隨意,可能前一秒仍是春風和煦,下一秒就忽然落下一場綿綿細雨。
沒有節奏,也不循規蹈矩,全看老天爺自個兒的心情。
我一路穿梭在林間曲折的石階上,一邊走,一邊擡起傘沿,去望路旁雪竹枝葉縫隙裏漏下的雨。
剔透的雨珠砸落竹葉面兒,蘊染了一絲冰雪與竹葉的清香,又毫不留戀的順着葉尖兒滾落,“滴答”一聲,就落在我的傘面上,驚起一陣花香。
其實我也不敢確定,這花的香氣究竟來自傘上,還是肩頭的白衣裏。
胡念清的衣裳如他的人一般,散發着一縷微柔又清冽的淡香。像是沾了雨的桃花,又像春風裏的海棠。
我夾着冷空氣細嗅了半晌,依舊分別不出這好聞的味道到底是來自什麼花。
一邊走一邊琢磨,忽然溼潤的空氣裏多了一絲不同的香氣,不似竹葉的清爽,不似花兒的幽香,是屬於皚雪中的松木,沉靜又冷冽。
我不由頓住腳步,將傘柄靠在肩頭上,擡眼往石階的盡頭望去。
那人一身淡青色春衫佇立雨中,手上撐着那把鐫畫墨竹的紙傘,眉間神色清淡,目光正順着石階往下,靜靜望向我的方向。
“仙哥?這天兒溼噠噠的,你怎麼出來了?”我一面說着,一面繼續踏着石階,向着那風姿如玉之人走去。
仙哥向來愛乾淨,這樣連綿的雨天最容易沾溼衣角,往年若是遇到這樣的天氣,他該待在屋裏沏茶聽雨,清閒的度過一整天。
“你去了何處,爲何下了雨還不知道回來?”
那人低沉磁性的嗓音,順着風從傘沿下淌出。
我離得遠,先前隔着雨霧有些瞧不清他的神態,等走近了,才發他那暗藏皎月光輝的眸子裏,似乎噙着一抹淡淡的不悅。
我微微一愣,生怕自己歸遲惹他生氣,便站在他面前,透過花傘邊沿垂下的雨簾望着他,如實解釋:“啊,沒去哪兒呀。就帶着念清他們去琴瀾院轉了轉,又聽他奏了會兒琴。後來收到仙哥你的傳音,於是就回來了。”
灰朦的天光透過紙傘,落在胡天玄如玉無暇的面龐上,與那微涼的雨霧,在他眉間蘊起一抹寒。
“念清?不過出去一趟,轉眼連少主都不叫了?”
我見他眉峯蹙起,好似籠着一層薄霜,便知他那不悅又多了幾分。可我看着他冷淡的神色心裏委屈,便百無聊賴的轉動手中傘柄,神色無辜的道:“可、可是,是他讓我這般稱呼的……再則今後我們便是同窗,在境中無需講究過多禮俗,這不也是仙哥你說的嘛。”
“那我是否還說過,讓你天寒不要在外頭待太久,記得早去早回?”
不過是換了一種稱呼,叫了朋友的名字而已,再說了我也沒在外頭待多久,這不他一找我,我就回來了麼,也不知道他爲什麼不高興。
但我也不敢繼續頂嘴,免得又與他落下矛盾,然後又是好幾日都不理我。
那多不划算。
我倏然停下轉動傘柄的動作,垂下眸子,放低了聲音,對他妥協道:“是……都怪採兒忘了仙哥的叮囑,下了雨還不知道回來。是採兒不對,下次不會了。”
與他相處的這些年,好像但凡只要我肯主動服軟,他哪怕表露得不明顯,但也定不會再繼續生氣。
果然,見我垂着眼睫神色溫和,胡天玄眉峯稍稍舒展,聲音也柔和了些許:“嗯。雨中寒氣重,回去吧。”
可那人遲遲未動,跟長在了風裏似的。我又擡起傘沿,隔着雨簾望着他:“怎麼了仙哥,不是要回去嗎?”
胡天玄的目光靜靜落在我的身上,剛舒開的眉又擰了起來:“你身上披着那件,是誰的衣裳?”
我心裏頭“咯噔”一下,驀然有些發虛:“是……是念清的呀。他怕我沾了雨氣受涼,回頭你會責怪他,所以把就衣裳借給我,暫時披那麼一小會兒……”想到胡念清原本的用意,我壯了壯膽,望着那人的眼睛反問:“怎麼了仙哥,有何不妥嗎?”
胡天玄的眸光清冷如雨,隔着傘沿下的雨簾變得有些莫測起來。
沉默片刻,他忽然鬆了神色,淡淡的道:“你把人家衣裳弄得全是泥水,自己都不知道麼?”
還以爲他會對此有什麼不悅,誰知竟是說這個?
“哈?”我愣了愣,舊着撐傘的動作,低頭去扯身上白衣的衣襬。
這一看,那本是一塵不染的雪色果真如他所言,被我拖在地上弄得全是雨水泥巴印,全然一片邋遢,十分狼藉。
“壞了!怎麼這麼髒啊……!”我暗叫一聲不好,趕緊用脖頸與肩部夾着傘柄,把肩上衣服扯下,收攏一番掛在臂彎,免得再弄得更加一塌糊塗。
“你這傘。”
“啊,傘怎麼了?”
我重新抓住傘柄,向上擡起傘沿,卻見方纔夾着傘時無意把傘沿蹭到了仙哥身上,那一身淡青色的春衫已經染上一排水印,雨水將那淺柳般的顏色潤成松木的蒼綠,且越暈越開,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呀呀呀!我不是有意的!仙哥別急,我來擦擦!”
我也顧不得其他,甩起自己的袖子抓在手裏,就往那人沾了雨的前襟上蹭!
我一邊蹭一邊吹,想着吹口氣自然會幹得快些。誰知那暈開的水痕根本擦不掉,哪怕舊着風一直對着它吹氣,也只是溼痕斑駁,徒勞無功。
“好了,別擦了。”胡天玄低沉的嗓音微微有些啞,說着一把捉住我的手腕,手心溫度滾熱。
我在雨中久了,身上溫度本來就低,這一觸及他掌心的溫度,頓時覺得一片暖和。
我笑了笑,說到:“那一會兒仙哥把衣裳換給我,我替你洗了拿去烘乾。”
胡天玄眸色映着傘下天光,忽明忽暗,又歸爲一片平靜:“不必了。”
說着他手中那把紙傘輕輕往我傘上一碰,只聽輕微的“嘩啦”一聲,我手中突然一空,而那把以枝爲柄、以瓣爲面的花傘瞬間散作無數花瓣,在朦朧細雨中洋洋灑灑,終究零落成泥,暈了一地的淡紅。
我還在望着那些花瓣發怔,胡天玄順勢拉過我的手腕,將我扯到身前,執傘的手不動聲色的將傘面遮在我的頭頂,微向我斜着傘,眼中眸色淡淡:“走吧,回屋。”
我驀然回神,望着他露在傘外被雨沾溼的半邊肩膀,恍然點頭:“好、好的……”
於是兩人一傘,並肩行在綿綿春雨裏。
他神色淡淡,我心尖兒顫顫。
溼潤的竹葉清香蘊在雨霧裏,卻不如他身上那淡淡的松木沉香來得讓人心情安定。
我耳邊聽着雨水滴在傘面上的聲音,一下一下,如同落在心湖裏,蕩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如此時節,又逢難得的雨景,走在他身側,忍不住時不時掀起眼睫偷偷去瞧那人的模樣。
只見那人顏如玉啄,神色如常。纖長的眼睫在風中微微顫動,眉眼間卻是猶如遠山的堅韌與淡然。
我低着頭脣邊染笑,心裏暗自想着,若是這條路能再長一些,就好了。
我好將天光盡數攬於傘下,揉作衣衫,贈與身旁那人。
這纔不負此等好時節,好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