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照在這羣漢子黝黑的臉上,有着顯見的疲憊感,卻無法忽視衆人眼中的興奮,那是勝利在望的激動與愉悅。
當馬蹄奔騰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之時,這羣漢子臉上的興奮消失得一乾二淨,精神瞬間緊繃起來。
朗霽撿起蛟龍槍站了起來,只見一匹快馬來到近前,原是派回去稟報消息的親兵。
但這更令朗霽內心沉重,沒有緊急軍情,一般不需要折返回來。
待其走進前來,被火光一襯,纔看清這名親兵臉上的淚水,衆人皆是一驚。
“朗都監!夏兵決黃河水倒灌軍營,衆將士溺斃殆盡!”
朗霽虎目圓瞪,走上前大力握着親兵的臂膀厲聲道:“怎麼回事?!說清楚點!”
親兵舉袖拭去臉上淚水:“屬下趕回去稟報那日已是半夜,種老將軍下令士兵攻城,誰知……誰知清晨一場洪水洶洶而來,駐紮瀚海的軍營全被水淹了!只剩前頭攻城部隊倖存,種老將軍一怒之下吐血暈死過去!西夏兵趁機出城迎戰,現下是種小將軍領種家軍在抵抗,卻也是苦苦支撐,只因軍心渙散……朗都監!局勢危矣!”
朗霽聞言氣得頭疼病又犯了,揉着額角翻身上馬,火速往回趕。
賀英與陸進顧不得震驚,帶着衆人緊隨其後。
待朗霽趕到之時,靈州城下早已是屍山血海,血霧瀰漫。種家軍被逼至黃河決口出,一些義士不想被折辱活抓的,一躍跳進黃河,瞬間被滾滾濁浪吞沒。
種宜傷痕累累,滿目赤紅戰鬥在最前排,由其鈍滯的動作可以看出他也到了強弩之末。
舉着軍旗的旗手橫死在地,朗霽夾緊馬肚,彎腰舉起地上的軍旗,插在背上箭囊中。提着蛟龍槍直奔一黨項隊將身後,一□□破其背上鎧甲,從前胸穿過,朗霽躍馬向前把槍從他胸口抽了出來。
蛟龍槍瞬間沾滿鮮血。
舉着一雙精鋼錘,陸進壓抑着情緒,左衝右突爲朗霽掃清身後的敵人,一錘頭下去就是一名敵兵腦漿迸裂。
賀英斷後,一柄長-槍舞得虎虎生風,直令呈半包圍狀的敵軍踟躇不前,避免大部隊被他們切割分散。
敢跟着朗霽九死一生去摧毀敵方糧草的,皆不是泛泛之輩,至少勇氣當屬軍中佼佼者,現下“死傷殆盡”四字與眼前場景更是深深刺進他們心裏。
當三百勇士暴怒時,那形成的戰鬥將是數以倍記。苦苦鏖戰的宋兵看見朗霽等人以及重新立起來的軍旗,終於重拾起信心,大喊着殺敵。
種宜看見朗霽出現那一刻,嘴角劇烈抽搐起來,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你終於來了!”
“這裏有我,你且先退下!”朗霽趁機伸手扶了種宜一把。
種宜蒼白着臉色搖頭:“不退,戰死便罷!”否則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將士。
朗霽見他還能支撐,也就不再勸他,將士寧可百戰死,而不是躲在同伴身後受其庇護,朗霽深深明白這一點。
“老將軍呢?”
“我派親兵護送他先行回溥樂城內醫治。”
拓跋乙見此氣得怒髮衝冠,一夾馬肚,舉着狼牙棒衝着朗霽大吼大叫而來:“朗朝光!你個畜生!”
朗霽眼泛寒光,橫槍夾於手肘處,擦拭掉槍身的血液,以防打滑。
隨之躍馬衝了上去,“鏘”地一聲,兩把不用類型的鐵器碰撞在一起,迸濺出零星火花。
迴風忽然仰着馬頭嘶鳴,馬腿一擡衝着馬屁股後頭一名党項兵踢了過去。
朗霽一槍掃向試圖靠近自己的党項兵,把他們逼得連連後退,被身後兵馬絆倒在地,從其身上踐踏而過。
拓跋乙掉轉馬頭,瞅準朗霽腦袋,揮舞着手中狼牙棒馳騁而來。
朗霽歪頭躲開他的狼牙棒,長-槍狠狠拍向他的後背,直把他拍得喉嚨口血腥上涌。
拓跋乙吐出一口血沫,雙眼惡狠狠盯着朗霽:“可別落在我手上,定要將你大卸八塊!”
朗霽右腳踢了踢馬肚子,迴風前蹄微屈,一躍騰空而起,朝拓跋乙俯衝而去,朗霽單臂提着槍,隔開狼牙棒,刺向拓跋乙,槍頭穿過其頓項扎進喉嚨口,朗霽手中一使力,直接把他挑舉了起來。
周圍準備進攻的党項兵頓時嚇得不敢逼上前去。
拓跋乙腳下懸空,雙目暴凸,雙手虛握着搶槓,嘴巴大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朗霽將其挑落在地,拓跋乙在地上抽搐兩下,雙眼一翻暈死過去。
党項兵一見自家將軍戰死,全都潰散而逃。
朗霽並沒有乘勝追擊,這邊都是傷兵殘將,實在沒有多餘精力再去報復逃兵。
衆人舒了口氣,內心仍舊沉重萬分,畢竟只是死裏逃生撿回條命,而非打了勝戰。
北風捲着黃沙穿過胡楊樹林,彷彿在嗚嗚嚎哭,來時青綠的葉子,被風渲染成枯黃,彷彿一下失卻生氣。不遠處就是三萬士兵與戰馬凍溺之處,或許屍體已經浮起,密密麻麻漂在河面上。
全軍剩餘的九千多人,一路默默地行走着……都在想,那一夜黃河水滾滾而來時,戰友們是何等驚恐與絕望!
乙酉年秋,宋與西夏的一場大戰以宋軍折損四萬戰士的代價而落幕,雖說成功奪取西夏二城,但付出的代價過於沉重……即將等待兩大主戰老將的,將是朝廷的嚴厲問責。
種仲平講全部罪責承擔了下來,被勒令回京的便是他一人。
而韓稚圭身爲一路主將,在局勢尚未明朗之前,還需鎮守環慶路,以防西夏調兵突襲。
自醒來後,種仲平瞬間成了一個含胸駝背的老叟,再不復往日矍鑠,內心的自責早已把他的脊樑壓垮,甚至精神不時出現恍惚。
所有人都明白此次回京將面臨什麼,種宜放心不下,打算隨老父親走一趟。
目送種老將軍的馬車遠去,朗霽回頭瞥了賀英一眼:“你還不回鄜延路去?一路指揮使就這麼悠閒?”
賀英把手搭在朗霽肩膀上:“怕什麼?左右有吳革擔着,我再待個把月都不是事兒。”
朗霽一把將他的手臂抖落:“待這裏做什麼?已經無戰可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