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馴養日常 >第47章 第47章
    無論是過年,還是成親,渠月都沒有邀請張渠明的意思。

    她也一直以爲,這已經是她與白扶蘇不需要說出口的體面。

    直到——

    婚期將近,她卻看見了風塵僕僕趕來的張渠明。

    渠月:“……”

    白扶蘇不疾不徐解釋:“原本,我是想你從白府出嫁,這樣可以省去很多麻煩。然而,他說到底,也是你掌門師兄,甚至,還可以說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就算你生氣他什麼都不懂,總是苛待委屈你,可在這種人生大事上,也不好一直瞞着他。”

    頓了頓,他露出語重心長勸慰的表情,笑眯眯,“再說了,即使你不承認,我也知道,有他在你身邊,送你出嫁,你會更安心一點。”

    說罷,他起身離開,留了敘舊時間給他們。

    二人相顧無言。

    最後,還是張守心湊到渠月身邊,依偎到她懷裏撒嬌,打破那份令人窒息沉默的氣氛:“小師叔,一聽到你要成親的消息,我跟師父就晝夜兼程地趕過來,生怕來晚了,趕不上。”

    “……很累吧?”

    張守心搖搖頭:“我還好。就算困了,師父也會抱着我騎馬趕路。我知道我是不應該來的,我是麻煩,只是會拖累師父,可我實在不放心小師叔你一個人。”

    說着,他握住渠月微涼發怔的指尖,直直望着她,“小師叔,你就要跟白善士成親了,以後,他能讓你開心嗎?”

    “……能。”

    “真的?”

    “嗯。”

    渠月揉着他毛絨絨的頭,垂眸凝睇着他,低聲呢喃,“他是這個世上最有權有勢的男人,他將會給我想要的一切……”

    簡單用過膳,洗漱後,張守心實在撐不住,疲憊地睡過去。

    張渠明將他安置在側廂榻上,一出房門,就看見渠月站在廊下回廊的陰影裏,正直直望着他的方向。

    “你不該來的。”

    張渠明遲疑片刻,低聲道:“我知道,可是……阿月,我到底是你大師兄,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能放任你不管。”

    “可你之前,明明都已經放棄我了!”

    “你恨我!”

    “恨我糟蹋了你的教導,恨我冥頑不靈,恨不得從未與我相識,恨不得跟我老死不相往來!”

    渠月面容模糊在幽暗的夜色裏,唯獨那雙秋水般的眸子,此時此刻,竟然綻放出異常刻薄尖銳的神光,“你一直都是這樣做,爲什麼……爲什麼現在不能繼續下去?”

    張渠明卻只是沉默地注視着她,目露哀色。

    “還是說——”

    “你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她想到什麼,自嘲地嗤笑出聲,脣瓣微微翕動,便吐出近乎惡毒的言辭,“可我現在已經用不到你了,張渠明!”

    “我不需要跟你虛與委蛇,更不需要看你的臉色行事!我已經有了更好的選擇,白扶蘇會實現我的一切心願!”

    說着,她仰起頭,深吸一口氣,復又緩緩吐出,“我覺得,我當初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

    “我不想繼續跟你們有牽扯,不僅僅是我想要擺脫過去的陰影,更重要的是,與你們相關的一切,只會拖累我,只會讓我陷入泥沼,被人恥笑!”

    “我本該生來就擁有一切,而不是跟你們一樣,自甘平庸,墮入泥裏爬不出來!!”

    “……對不起。”

    “待我成親後,你們就回去上清觀吧,一刻也不要停留。”

    無情冷厲的話語,在他們之間劃出清晰不可逾越的鴻溝,好像一把鋒利匕首,輕易將他們之間的情誼就此撕裂。

    張守心不知道聽到這話的師父是什麼感覺,但他知道,他的小師叔一定很傷心。

    入秋之後,他大病了一場。

    而在那近乎灼傷神魂的高熱中,他隱約窺見了屬於他小師叔的可悲的未來。

    在夢境裏,他是不存在的。

    更準確來說,是他早就死了。

    ——死在小師叔手上。

    觀裏的師兄弟都說,是小師叔嫌棄他腦子壞掉後惹人心煩,不耐煩一推,就將他摔死了,私下底更加確認,小師叔就是個人美心狠的毒婦。

    就連師父也信了。

    不僅將她從觀裏除名,還當着衆人的面對她動了戒尺,幾乎將她雙手抽爛。

    甚至,如果不是顧忌着十五年的師兄妹情誼,師父都恨不得直接將她趕出谷去。

    然而,他知道,不是這樣的。

    那天,小師叔一直很耐心地哄着他玩,直到黃昏降臨,才忍不住抱着他哭了起來。

    她哭了很久。

    即使那時候,他的腦子已經不大靈光,卻也能感覺到,抱着自己的這個人在發自內心地爲他感到悲傷痛苦。

    可是,那時候,他的身體卻不聽使喚,連安撫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不要怕,守心。”

    小師叔雙手捧着他的頭,親了親他額頭,明明她已經淚流滿臉,語氣卻無比溫柔,“別怕,閉上眼,這種痛苦不會持續太久……”

    閉上眼,是那時候他唯一能做到的事。

    頸骨被折斷前,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小師叔哽咽發抖的承諾,“我會幫你報仇,我一定讓他們不得好死”。

    哪怕失去性命,他沒有絲毫責怪、或者怨恨小師叔的意思。

    他很確定,小師叔是爲了他好。

    只是,他不太清楚小師叔怨恨的對象究竟是誰。

    也許,正是出於這種茫然不解的心情,他以旁觀者的身份,見證了之後屬於小師叔短暫卻痛苦一生。

    ——她死時還不到二十歲。

    ……

    ……

    明明只是一場夢而已,可他卻像是真實陪小師叔度過了那難熬的五年慘淡光景。

    張守心躺在榻上,因爲無盡悲傷,身體一顫一顫發抖,淚水不停從緊閉的雙眼裏流出,順着側臉淌下,濡溼鬢髮枕頭。

    他從沒有爲自己的死亡感到任何不平,卻一直自責,即使是在夢裏,都不能給予小師叔,哪怕一點點安慰。

    只能看着她孤零零,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深淵……

    渠月成親的日子,定在桃李妍冶的春三月。

    “小師叔,這一次,你會幸福嗎?”

    硃紅色蓋頭緩緩蓋在渠月頭上,遮去她那張被精心上妝的美豔面容,張守心忍不住拉住她衣袖,不確定問出聲。

    “會。”

    渠月自然不會在這種時候說掃興的話,擡手揉了揉他腦袋,“事情結束後,你就跟你師父回去吧。”

    跟小孩子說話,她也不可能太過絕情冷酷。

    然而,她稍顯冷淡的話語,卻不知道戳中張守心哪根筋,瞬間讓他眼淚汪汪。

    他試圖抓住手裏的嫁衣,卻有無數人圍湊過來,也不知道是誰,將嫁衣從他手裏抽出,還將他擠出去。

    張守心只能眼睜睜看着小師叔被簇擁着走出去,被師父背起來,一步步走遠,直到再不可見。

    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圍觀的人笑話他是個孩子,不懂得渠月乃是高嫁,是無數人求之不得美事。

    然而,他並不是難過小師叔嫁人了,而是悲傷她果然如同夢裏那樣,在意着他的師父。

    嘴上說得再厲害,她到底還是心軟的。

    所以……

    所以,她纔會早早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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