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歆只是笑着,昂起了下巴,“怎麼?靜筠不相信我?

    他今天穿得薄墨灰的盤領袍,露出修長的脖頸,整個人看上去修長挺拔,猶如仙鶴回舞。

    周靜筠看着他那雙寬大而薄的手覆蓋在自己的手上,他身上沒有皇家的天潢貴胄的威嚴,笑起來的時候,俊雅無瑕的臉上反而有一種安寧和狡黠。

    裴歆拉着周靜筠的手,笑起來向後面退着。

    “怎麼會?我只是在想五郎會帶我去哪?”

    周靜筠聲音帶着嬌憨,甜絲絲,軟綿綿的,比宮裏最好的糖漿還要甜。

    因爲今天裴歆要來,周靜筠讓院裏的丫鬟沒將燈籠全部掛上。

    院裏只有兩盞照亮的燈籠,除了院中央,其餘地方如墨深沉。

    周靜筠離開時,特地奇怪地朝着自己閨房旁的檐下看了一眼。

    裴歆武功人品是當朝一流,又有周靜筠暗中相助。

    他倆從周府後門偷偷溜出去過了朱雀門,裴歆在前面,兩手相接,跟着她一路小跑,穿過風聲,腳步聲迴盪在青石板上,直到了人頭攢動的龍津橋才停下。

    周靜筠提着裙子,羅步翩翩,她一擡眸就見前面的裴歆笑着看着她。

    她覺得和裴歆相識了這幾天,不知爲何裴歆總是喜歡這麼看着她。

    仿若似曾相識。

    “五郎,我臉上是有什麼髒東西嗎?爲何你總是喜歡這麼看着我?”

    不想被人潮過來的行人擠散,周靜筠走上前兩小步,和裴歆捱得近了些。

    裴歆緊緊地抓住周靜筠柔弱無骨的小手,像只剛蒸好的糖糕,軟糯糯的。

    他湊到周靜筠耳邊,眼神閃動,輕聲道:“我怕這次,我的桃花酥又是在夢中。”

    “桃花酥?什麼桃花酥?”周靜筠被他這說了一半的話,弄得疑惑不已。

    “沒事,以後再告訴你。”裴歆在周靜筠耳旁,輕聲呢喃,呼出的熱氣讓她臉變得滾燙。

    街道兩旁的楊柳在夏日裏,綠得更加明豔,在街燈如晝的夜市上,楊柳翠綠細旋的葉子掩映着明亮。

    兩側的茶肆人滿爲患,街上的人潮也淹沒了整個街道。

    周靜筠鮮少晚上出門到建安城裏的夜市裏來,她這邊看看,那邊瞧瞧,看什麼都覺得稀奇。

    從橋南邊走過去,兩邊上叫賣着熬肉,幹脯,走到王樓前那邊,兩旁的百姓守在竹木櫃的攤位前擺着鵝鴨雞兔,包子雞皮,每份都不過是十五文。

    沿路上鮮香鋪面,或油炸,或水煮,或蒸籠,不一而足。

    周靜筠還是第一次和男子來這,她拉着裴歆一路走走停停,哪都要去好奇地看看。

    攤鋪的前面還圍着一圈人,聚精會神地看着老闆的鍋裏,周靜筠拉着裴歆探過頭一瞧,乍一看旁邊的旋煎羊白腸和炸凍魚頭就這麼大咧咧地擺在攤前,倒把她嚇得往後面一跳。

    裴歆倒挺喜歡她被嚇一跳的樣子,忙將手搭着她肩上給她拉開。

    他帶着她來到一個年老婦人的攤前,攤桌上放置了一人高的蒸格,周靜筠兩眼笑得彎彎的,環顧了一圈,發現這位婦人攤前的人是最多的。

    周靜筠鼻尖使勁地動了動,“好香啊!”

    “曹婆婆,兩個肉餅。”裴歆數了三十文,遞給了滿頭花白頭髮的曹婆婆。

    “好勒!”

    裴歆此時也不像初見時俊雅,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他和周靜筠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兩個在攤位一邊等了好一會,才心滿意足地拿着剛出爐的兩個油香撲鼻的肉餅,興高采烈地在路上邊走邊喫起來了。

    “慢點喫。”裴歆看着身旁的小饞貓,像是第一次喫這種油餅,嘴脣,臉頰上沾上了亮閃閃的油光。

    他用薄灰色的寬袖,輕輕地在周靜筠嘴邊拭走了多餘的油光和餅渣。

    周靜筠有些貪戀他身上好聞的水墨松煙味,兩隻眼睛裏像小星星眨眼一樣,亮晶晶地望着裴歆。

    “怎麼你嫌棄我喫東西不好看?”周靜筠故意氣鼓鼓地說道。

    這話在她記憶裏像是說了上千遍,明明只有三年,卻像過了一生。

    那時候,她也是在抱着水晶包兒啃,祝寧看不過去她脣邊沾上的油汁,也是伸過來他潔白的衣袖輕輕幫她擦乾淨了脣邊的油汁。

    祝寧的手也是骨節分明,潔白修長,雖然他從小握劍,但他的手卻是又寬又軟。

    三年前,周靜筠會將眼睛瞪得大大得問他:“你是不是嫌棄我?”

    然後,猝不及防地在他臉頰邊也吻了上去。

    “這下我們扯平了!”周靜筠惡狠狠地像個小霸王的說道。

    “靜筠,你是想到了什麼?”熟悉的聲音將她從回憶拉回來。

    “我在想,以後每晚上都要你帶我出來喫東西。”

    周靜筠故意地笑着看着裴歆,千萬星華就綻放在她的笑容裏。

    建安城,周國公府,雲水院。

    因着裴歆的相送和靈玉的接應,周靜筠回到雲水院很容易。

    她回到雲水院後,特意朝檐下的幽暗處看了看,只留蟬鳴微風。

    周靜筠腳步不停,回了房間後,她只想好好躺在牀上。

    又過了幾日,白日裏周靜筠就在雲水院裏喝着每年產不過一斤武夷大紅袍,練着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這日子真是閒淡如白水一般沉靜。

    今上對太子的處罰也出來了,太子擇日在東宮關禁閉,太子府的功曹一律杖斃後,今上又派了新的官員去填補這個空缺。

    對於這個對太子不痛不癢的處罰,朝野之間到處都是議論,御史臺那邊已經像練字帖般地去上諫章。

    靈玉給她拿了幾篇在建安城裏傳得沸沸揚揚的諫章來。

    “今聞太子裴肅,天之冢嫡,國之儲貳。不思君臣之義,不守宗稷,酒色極荒,土木備奢……非旨意承其罪名,豈可繼社之器……”

    周靜筠在雲水院裏讀着御史臺裏御史大筆一揮寫成的文章,駢散得宜,平仄押韻,果然是文人利器,通篇皆圍繞太子失德,上寫他酒色無度,下寫他不學無術,條理清晰。

    讀着讀着,周靜筠嘆了口氣,“真是可惜了好文采!”

    果然第二天就傳出了將御史臺的御史中丞賜死,御史大夫罷官,寫諫章的幾位御史皆被貶去當江華司馬。

    史稱“東宮諫變”之禍。

    一時之間,見上有雷霆之怒,關於太子的爭議這才止住了口子。

    “小姐,寒陽關那邊傳來了消息。”靈玉知道她現在最關心的就是邊關戰報,這一有消息,就一路跑到她房間裏。

    “慢點慢點。”

    周靜筠看着她一路跑進來,頭上的髮髻因爲疾跑都鬆動了不少,忙讓其他丫鬟斟了茶水來讓靈玉緩緩。

    靈玉喝了一大口涼茶,臉頰漲得圓鼓鼓的,這纔開口,道:“邊關急報,祝寧帶着夏國二十萬軍馬到了鄴城,距離我軍不過五十公里。”

    “終於還是來了嗎?”周靜筠喃喃道。

    不過聽到了祝寧出現在戰場上,不知爲何她反而安心了很多。

    祝寧就算是功冠當世,不過周昉也不輸他。

    “周昉那裏馬上就要開戰決勝負了,我們這也得快點,我可不想落後他很多。”周靜筠笑着說道。

    建安城,丞相府外。

    月衡領着監察丞相府的任務已經許久了,但這麼久以來,在他日夜的監視下丞相府進來未有可疑車輛進出。

    連五皇子裴歆也是許久都未來過丞相府了。

    不過今日不知怎麼,林栩向來是直接縱馬進府,這日裏他卻非要坐馬車進出丞相府邸。

    “不對,這雖是林府裏的馬車制式,這車輪怎麼會沾染上泥土?”

    林府位於與皇城一牆之隔的朱雀大街上,青磚鋪地,僕卒日夜清掃府前。

    只有上一週裏,天下了雨,出了朱雀街後,再往外圍城牆走出三街兩道都是青石磚路,如要沾上泥,就只有西邊的城內大街纔行。

    他想了想,見這馬車出了林相府,又繞着南方和東方大街上繞了兩圈,才又去了西城大街。

    月衡這日在建安城裏,隨着馬車走了一整天。

    他回周國公府邸的時候,腳步格外輕快。

    “還是筠姐姐,你這涼快。”

    月衡身影如煙似霧,還未待周靜筠看清,已然閃身進來了。

    周靜筠的閨房裏他來過不少次,華貴卻簡單。

    小荷初露的縐紗屏風後,擺放着紫銅冰鑑,源源不斷地白煙從那冒了出來。

    周靜筠趕快讓人給月衡拿了浮瓜沉李盛在青玉連枝果盤給他端上來,又讓靈玉去小廚房端來了冰雪冷元子上來。

    這是周靜筠夏日裏最愛的冰飲,做起來也簡單,只用將黃豆去皮磨碎,成粉加入砂糖或者蜂蜜攪拌,最後再將這些小丸子放入冷水浮冰中,甜中含冰。

    月衡果然吃了幾盞後,通紅的臉蛋終於變回了白皙的樣子。

    “今日裏,我見着一輛林府的馬車載着御史中丞的宅子裏。”月衡邊喝冰水邊答道。

    御史中丞朝野皆知是林相的人,上車參奏太子妻族密會大臣就是他的手筆。

    但前日裏,因着太子擅闖宮門的諫章已被下罪賜死。

    周靜筠在記憶裏搜尋這幾個人名字,在林相身旁的官員她早已熟識。

    不對,御史中丞家可不是他一人做官。

    楊載之弟楊齊如今也在戶部爲官任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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