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裏敲起了鐘聲,隨即是人說話的聲音,傳入耳中。

    我睜開眼睛,感到今日無比熱鬧。

    想要翻身,卻發現自己沒有力氣,氣餒的感覺又襲上了心頭。

    我低下頭,下巴碰到了什麼,仔細看去,是懷裏抱着東西。

    侍者扶着我坐起身,臂彎裏的物品平攤在我身前。

    這是一本很薄的書,軟皮的封面上什麼都沒有,封底沒有isbn碼,只有書脊上寫着:

    「ikbasa=ikbasa」

    阿巴薩=阿巴薩,這是媽媽的名字。

    侍者們站在旁邊等候,在他們的幫助下,我開始刷牙洗臉,一系列日常都若沙粒將我折磨。

    喫完早飯後,我坐到窗邊,侍者們將書放在我面前,我控制着抖動的手指,翻開了它。

    扉頁上寫着「foraraeit」

    阿萊塔,是我的名字。

    這本書的目錄只有一行字,當我翻開它的第一頁,我就知道,這是我寫的那個故事。

    故事裏的女孩無比健康,她能走路,她能奔跑,她能邊跑邊跳,她擺動着她的四肢,就如風的歌謠一般,她永遠不需要輪椅,不需要他人替她穿衣服,不用面對他人的哀嘆。

    她擁有自己的身體,就是擁有一切了。

    在這個早晨,我流着淚讀完了它,當我合上它時,我的身體也充滿了和書中的女孩一樣的力量。

    不是錯覺,我敢肯定,因爲我站了起來。

    起初我挪動着腳步,好似木偶人,動作木訥,生怕跌倒,但在四五步後,我跳了起來。

    只是夢嗎?我問自己,在房間裏發出尖叫!

    我抱起了書,緊緊地抓着它。想到媽媽昨天說的話,我欣喜若狂。

    她沒有騙我,她說的都是真的!

    “媽媽!媽媽!”我摟着書衝出房間,邊哭邊笑:“媽媽!我好了!我在跑!你看!”

    我的聲音迴盪在城堡裏,但一路無人,所以我跑到城堡外,下方空蕩蕩的城市裏,滿是嘈雜聲。

    昨天還是一片令我想要閉上眼睛永不再醒來的寂靜,今日全部的世界卻都在歡笑歌唱。

    “媽媽!媽媽!”我跌跌撞撞地沿着山坡往下跑:“你在哪裏!”

    我跑得太快了,城市間的遊戲角色爲了躲避我,東倒西歪。它們在身後朝我發出抱怨的聲音,我大笑着回頭對它們說抱歉,腳步一直往前。

    當我跑到最下方,出了城門時,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金,金!”我這才歇了口氣,又繼續邁出腳步,聲嘶力竭地叫道:“金,你看!”

    金站在外面的籬笆旁,回頭看來,看到我朝他跑來,他驚歎地“哦”了一聲,一把抱起了我,在空中轉起圈來:“阿萊塔,你的願望實現了。”

    我不住點頭,問:“媽媽呢?我要見媽媽,她還在做遊戲嗎?”

    金聽到我的話,將我放了下來。

    “你還記得昨天的蘋果嗎?”他問我。

    我不住點頭:“我記得,那是我喫過最好喫的蘋果!”

    他哈哈笑了,按住我的肩膀,說:“阿巴薩就在這裏。”

    我往左邊看了看,又往右邊看了看,接着往上看了看,但都沒有人在。於是我低下頭,看到了懷裏的書。

    “她說好的,只爲你製作的書。”金蹲下身,按着我的肩膀:“阿萊塔,你有一個很愛你的母親。來,你要種下這棵蘋果樹。”

    他牽着我的手,帶我走到旁邊,徒手挖開土,將蘋果核放了進去。

    “阿萊塔,”他叫我的名字,“把土填平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用一抔抔土埋住蘋果核的,在這過程中我明白了金昨天對我說的話。

    視作平常的一天,竟然就是最後一天。

    對七歲的我來說,世界驟然崩塌。

    我坐在地上開始哭泣,吐出胡亂不清的字句。

    金站在我身旁,並不安慰我,只是在解釋媽媽這麼做的原因:“你和她的力量此消彼長,她的力量太強,除念師也沒法消除。她不變成書,你就會死掉。她這樣做,是爲了守護你。”

    “我不要。”我搖了搖頭:“我不要,拜託你,把她變回來!我死掉也沒關係!”

    這時我才知道,我並不想要行走和奔跑。

    這時我才知道,我只想要她的親吻擁抱。

    金說這是不可能的。

    “我還在調查中,出去從阿巴薩那裏聽說過的,沒有具體證據。但根據傳說,阿巴薩一族的女性分享了守門人的力量。”他說:“阿巴薩一族的女性去世之時,她們最大的願望會成爲現實,就算黑暗大陸上的存在也沒法扭轉。阿萊塔,你要做的是記住第一個蘋果的味道,以後的蘋果都會很甜很甜——”

    “我,不,要。”我對金說,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不要,我要回到過去,回到她還活着的時候,我不要這一切!”

    我邁開腳步奔跑,抱着書跑得飛快,連風都沒法停止的步伐。

    從我的身上涌現出了力量,覆蓋了整座島嶼,我乘上了船,前往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想朝着過去奔走,但我最終到達的,只是一座小小的鎮子。

    我又累又餓,馬上就要昏倒,我的懷裏只有一本書。

    媽媽的名字寫在書脊上,但我現在一點都不想要這本沒有任何用的書。

    我將它扔進了垃圾桶裏,用力將它投了進去。

    不久後,我昏倒在路邊,無所謂了。

    醒來後,我躺在柔軟的牀中,不認識的人照顧着我。

    不久後,我被送往拍賣場,遇到了我的同齡人,消極地生活着。

    那時我覺得自己已然死去了。我讓自己忘記過去,但沒能做到。

    一切都埋藏我的心裏,我花了快兩年的時間,才重新面對現實。

    “好痛苦啊。”阿萊塔喃喃道:“活着原來是這麼痛苦的事嗎?”

    伊路米站在牀旁,眨了下眼睛:“死的時候才更痛吧。被爸爸摘了一次心臟還不夠,你又要自己摘一次,還好及時送來了醫院。”

    阿萊塔沒有看他,只是望着天花板。

    如今,她的心又一次死去了,沒法活下去,乾脆直接死掉好了。

    在流星街,心臟徒手被摘取後,她聯繫到伊路米,確認任務完成,接着坐上飛艇,趕來了舊遠野村。

    ——村內空無一人,只有血的味道,飄散在每一個角落。

    她叫着菜菜子和美美子的名字,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像是有人闖進來,要翻找出所有值錢的東西。

    阿萊塔呼喚着她的契約者。

    小酒窩不見了,殘存着混論,阿萊塔試圖抓住它,要將它吞進肚子裏,通過吞食探知。

    然後她知道了,在她的心臟被掏出的那瞬間,小酒窩發了狂,爲了不傷害女孩們,它逃入了森林裏。

    但那之後呢?契約解除了嗎?

    阿萊塔感知不到小酒窩的氣息。

    她嗅着淡淡的血腥,來到村中一間偏僻的屋子裏。

    這裏是獵戶用來關動物的地方,鐵製的囚牢如今扭曲,菜菜子和美美子的氣味,留存在裏面。

    阿萊塔的臉貼着地面,還能嗅到女兒們留下的血味,大約是幾天前的事了。

    一切都發生在她死去的那天。

    這是真的嗎,還是夢。

    同行的伊路米一個沒注意,阿萊塔就要再次撕扯開胸口,捏碎心臟。

    “除了失血過多,一切正常。”醫生說:“繼續輸血。”

    伊路米擺了下手,醫生扯上簾子,拉高衣領,遮住脖後的針,離開急症室。

    這一次,阿萊塔的腦袋裏又多出了一段記憶。

    前一次是實驗室和常暗島的,這一次是媽媽和貪婪島的。

    她改變他人記憶的能力,也是在離島前覺醒的。擁有的那刻,它就暴走,抹去了所有認識她的人的記憶。

    自己從很久以前,就已不是一個自然的生命。

    母親變成了書,改變了一切,自己才得以離開輪椅,她的非自然死亡也不被允許,小酒窩承受了一切改變帶來的扭曲。

    她曾是失去母親的女兒,她現在是失去女兒的母親,

    在常暗島上,在和庫洛洛交談後,她活了過來。

    現在她又有什麼辦法,能讓自己重新擁有希望呢。

    以爲自己算好全部,離開庫洛洛後,就會帶着她們過上平靜生活。

    現在呢,她算了什麼?她不過是憑藉着心意做事。

    從過去到現在,從未改變。

    她想尋找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但永遠都在迷失。

    阿媞爾曾對她說,想不起來過去,或許是一件好事。現在她找回了九歲前的全部記憶,沒有一件好事。

    阿萊塔笑了一聲,擡起手遮住臉。

    曾幾何時,她那樣虛弱,如今她竟然有力氣呼吸,又好笑,又難過。

    “我問了巴士司機,”伊路米說,“這幾天沒人上車,也沒有人下車。要去殯儀館看看嗎?”

    “你爲什麼還在這裏?”阿萊塔的聲音好似快要燃盡的蠟燭:“我已經沒有什麼能給你的了吧,還是我欠了你什麼?”

    “從揍敵客家到這裏的路費都是我出的錢。啊,我知道你沒有錢,所以,”伊路米彎起眼睛,“多少用身體償還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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