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賢祠的孔子像前,冷硬的磚面泛着寒氣,
陳夫子手執馬鞭,身前齊整整跪着數十名學子。
“老夫自知才識淺薄,當年應試不能位列三甲,自然也不能教爾等考個狀元。”
“如今離鄉試有幾月?飲酒、留宿不歸、起了什麼心眼作惡?竟不知爾等是從老夫身上學瞭如此大能!”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1]。今日之事,卻是叫人知曉,吾身不正。老夫愧對全縣父老鄉親,怎有臉告老還鄉,不如今日就爲百姓,去除此惡罷了……”
“學生知錯。”
衆人又齊整磕了響頭。
劉縣令立在一側,臉上訕訕地,一聽忙上前拉住了陳夫子,“夫子,言重了……”
陳夫子面有淡笑,眼裏卻是泛着冷意,拱手道:“大人公務繁忙,讓大人白跑一趟。”
“哪裏哪裏?書院的事……”
“老朽年邁,尚能動彈,還能爲大人分憂一二,大人儘可安心處理公務。”
“有勞……本官告辭。”
“劉總管,送送大人。”
劉縣令眼光一閃,拱手作禮。劉總管也跟着他出去。
在迴廊處,林木茂盛,涼風陣陣。
“怎麼回事?不是說……”
“表叔……”
劉總管挽了他胳膊,壓低聲解釋,“事是做全了的,也不知怎麼就……”
“你滾蛋!處理乾淨,別把本官拉下水!”
劉縣令抽回了袖子,大步向前,在下臺階時一踉蹌,幸虧有個衙役有眼色,扶得快纔沒摔着。
他恨恨啐了一口。
張天師說得對,這破書院,當真是和他命裏相沖。
二十年了,他二十八歲來此任職,從未升遷。
即便是想平級調任,也被壓回。
到了午間報時,衆人才起身。有相好的學子相互攙扶着去飯齋,吸氣聲不斷。
陳伯候在廊下,等到了人。
周柏志原本也是弓着腰,看到笑眯眯的人,下意識後退一步,還扯了扯柳悠之的長衫。
“陳伯。”
柳悠之朝他行禮,周柏志也跟着。
三人又轉道去了教學齋。
陳夫子在查閱學生的課業,面上的烏雲比在思賢祠還凝重。
周柏志只敢在入門前掃一眼,慢了柳悠之半步,小心走着,氣都不敢喘大了。
“老師。”
二人還未跪下,又聽得老夫子譏笑一聲。
“爾等老師,須得九條命。老朽福薄……”
“老師有此話,便是學生之大過。”
陳夫子見柳悠之是一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樣子,周柏志則相反,又是重重嘆氣。
“你們也是今年最有望中舉的,若壞了名聲,如何去鄉試?何故教人設套鑽了去?”
“學生,並未。”柳悠之緩緩答。
“學生,亦……”周柏志尚未答全,只覺頭頂威壓更重,“學生,不該飲酒!”
“只飲酒一條?”
“應當,只此一條……”
“策論。”陳夫子將宣紙重重拍在案前,“字跡潦草如三歲小兒,便是……便是……”
“夫子,喝口茶。”陳伯適時遞了茶,又朝二位跪着的人說,“祠堂寒涼,秀才們也呆久了,大約是不熱的,便不請二位飲茶了。”
跪着的二人忙道不敢。
“起來罷。”陳夫子飲了茶,才叫了起,又問,“嘉樹的酒,何處來的?”
嘉樹是周柏志的字。他去年行的冠禮,陳夫子賜的字。他生在臘月,那年極其寒冷,山上的林木都被大雪壓折了。名也是父親請了夫子取的——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2]
大雪壓青松,他一生被夫子壓着。
周柏志不敢隱瞞,忙說:“家父底下的人蒐羅來的,說是京城時興的佳釀。學生一時貪嘴……”
“貪嘴?”
陳夫子又被氣得眉頭一跳,上回聽人說“貪嘴”,還是那位女郎。追思故人,他又是一嘆。
“學生已然知錯,請夫子責罰。”周柏志認錯向來利落,又是出列一跪。
陳夫子見了,不由緩了緩,問:“後山的桃,可熟了?”
談起喫的,誰能有他熟?
他也不負夫子所望,果真是張口便答:“熟……”
驚覺失言,又找補:“學生不知!”
“罷了,且去食飯。”陳夫子嗤笑一聲,瀟灑如風的周生向來是能屈能伸。“午後,給老夫摘幾個桃子來。”
“學生領命。”周柏志長舒一口氣,不是加課業就好。
摘桃子,容易。
左右他昨夜睡熟了,今日精神得很。
然而,有人不太精神。
摘桃時,柳悠之揣着手靠在樹幹上,眯縫着眼。
周柏志倒是毫無怨言,左右也是自個兒連累了柳兄。他提着滿滿一竹籃粉如淺霞的山桃走來,喊醒了補眠的人。
“柳兄,虧得昨夜有你。”
也不知是流言是怎麼傳的,竟說是柳兄將他殺了。
想想,最不可能的便是柳兄。
且不說柳兄品行高潔,二人又是知己。
周柏志自詡如此。
“不必客氣。”柳悠之揣着手,慢慢沿着石階往學齋走。
要將桃子送與夫子時,周柏志把籃子往柳悠之懷裏一塞,溜得倒快。“你我二人分頭行動,我先去學堂佔位。”
柳悠之頷首,提着桃子入內時,夫子亦未安歇,留了他說話。
“令堂,近來如何?”
“勞夫子相詢,家母順遂安康。”
眼前人已是身長玉立,眉眼清俊。
陳夫子心有所感,示意他坐。
七歲學語,八歲開蒙,十歲拜在他門下,十二中秀才。
早在三年前,他便教無可教。原想着,若是教出個少年狀元,此生無憾矣。
照他所想,十二歲中秀才的柳悠之運氣倒好,院試年年有,鄉試卻得等三年。恰來年有鄉試,他有意讓人下場歷練歷練,誰知丁憂。
左右還年幼,出了孝也才十五,再考也就是了。
天不遂人願,再次丁憂。
原祖父去世,丁憂不必由孫輩來。可柳家老爺子膝下已無兒子,柳悠之是長房長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