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陰陽 >第4章 天色已欲無限好3
    “罷了罷了,不過是些玩笑話。”一段沉靜後,義父以這句話結束了之前的玩笑,將他的眼光投射進窗楣外紛揚的雪粒裏。

    吳邊落也靜默了。

    她想起了故里山間如團如簇的雪片,一隻腳下去就能沒到膝蓋。這種天氣正是練習輕功的好時節,踏雪無痕、憑風借力……這飛揚輕碎的雪花,就是北方諸國比城牆要堅固、比石車還可靠的武器……天時有常,地利可辨,而人心難估……

    猝的,一股冰冷的氣息猛地躥進了溫暖得與外界格格不入的小屋內,隨之而來的狂風用自己的尾巴在吳邊落的臉頰上惡狠狠抽了一計,硬生生地將她從思緒裏甩了出來。

    是義父打開了屋門。

    南地的雪總是柔柔媚媚的,步伐溫婉遲緩,像極了水鄉女子向後拖曳着的裙裾。雪比之前更小了,一小縷一小縷的,從天上如絲絛散花般飛撲下來,在燈籠周圍的光圈裏打着旋兒——

    正是義父從檐下取下,提在手裏的那盞燈籠。

    義父將檐下的另一盞燈籠塞進了吳邊落手中,用他那一貫輕快悠揚的調子吐出一句抑揚頓挫的話來:

    “好個流光溢彩之夜!不出門逛逛豈不是辜負了?”

    吳邊落將門後的鬥蓬取下,甩披在身後,默默裹緊那圍住脖子一週的細軟絨毛,踏過門檻邁進一地綿軟的鹽粒裏,同時比較了自己手中普通的蓮花燈籠和義父手中同樣普通的兔子燈籠,真誠地覺得兔子比蓮花可愛多了。

    於是他們交換了燈籠。

    義父和吳邊落走上了充滿人世的街道。人太多了,裙帶的柔光眏射在飄動的雪花上,讓人覺得連落在地上的雪塊都沾染了鉛華韶年的香氣。燈隨人影流動起來,此刻人間,比天上的銀河更奪目炫眼。

    吳邊落和義父不得不併排挨擠着走在一起。

    吳邊落擡頭,卻只能看見義父的肩膀;她把脖子伸得更長,腳尖踮起,就看到了義父頭上的銀絲。義父還沒到不惑之年,而對於白髮,吳邊落這些年已經見怪不怪了,畢竟他總是如此匆匆忙忙,不知爲什麼日夜努力着。

    吳邊落出山後,她開始爲同樣的事情忙碌——那些險惡的交道、鬼蜮的謀算,對修習十二年來的她來言,處理起來不算困難,但足夠曲折迴腸。義父烏髮染霜的原因似乎也很是清楚了——就是這些見不得光的東西,熬人心血,耗人心神。

    “父親究竟在忙些什麼呢?”

    吳邊落歪了歪頭,把下巴擱在掌心。食、中指拖腮,大拇指在喉頸輕輕滑動,剩餘兩指虛握住下巴尖兒:

    “即使我在做着和父親同樣的事,好似明白,實則一無所知。”

    義父停下腳步,吳邊落也不再向前。她的右手提着那隻兔子燈籠,身子微微左轉,用一種冷淡而正式的口吻提問着。

    義父沒有開口。

    “一十二年山中的苦修,全用在這入世的一年半里。我天南地北地跑着,接觸到的,都是最邊緣而又最喫力不討好的玩意;那些人,都尊重父親,敬稱我爲少主,可他們的態度裏,更多的是試探與評估。。”

    “好吧,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父親你——你在想什麼?”

    “父親想讓我做什麼?而這個組織,這個父親爲之獻身,而我或許也即將陷入的組織,又在做什麼?它有什麼目的呢?我和那些商人、山匪、朝臣、地頭蛇們打交道,交易物質和信息……可我依然不知道這個組織在做什麼,在爲之工作了一年半後依舊看不透它的目的。”

    所有組織或是團體都會有一個目標以及類似納的東西,而吳邊落這麼一個會察言觀色的人都看不出來,所以她覺得這個組織一定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其實吳邊落本身並不在意這個組織是好是歹、想做什麼,但義父已經深陷其中,並且爲此耗費了極大心力。

    有雪停駐在了吳邊落的眼睫上,頃刻化在眼珠散發的熱氣裏,自然親吻人類遺落下一珠淚滴。吳邊落擡手把它拂去,繼續低低地開口道:

    “因爲陰影是它最大的保護傘,是嗎?”

    “我想過很久——這大既是個類似於情報組織的集團,一旦暴露在陽光下,就會像青苔般失去水分。但它在有着太多太廣祕密的同時,我卻沒怎麼見過其經濟來源的蹤跡,就像一張沒有蜘蛛卻生機盎然的蛛網一樣——這正常嗎?”

    “所以,父親,請你告訴我,這組織不僅在外面見不得光,內部還不安穩是嗎?”

    義父低下頭去,看着吳邊落的眼睛。

    他的五官裏又沁出那種好似哀嘆的神色來:“邊落,你被均骨教得太好了……”吞嚥下未盡之言,義父的口氣又是一轉:

    “你這樣咄咄逼人地說出隱晦,是篤定我不會做出什麼不利於你的事來嗎?”

    吳邊落聳了聳肩。

    “原因很多,比如師父會護着我,比如我其實對這組織本身毫無興趣,只是不想讓父親未老先衰罷了。”

    “況且還有最重要的:花費十二年精心培養的人才,不會這麼快失去價值,聰明人從不做虧本買賣不是嗎?”

    義父沒有說話,依舊靜靜地看着她。這種撕裂感又來了,吳邊落想。

    從小,義父對吳邊落那是相當的好。如今出山見識了世間百態,她愈發覺得就算是親生父女間也不過如此了。

    可義父又在與她的相處中反反覆覆地暗示着這樣的事實:我並不是你的親生父親……又或者是親生父母也不見得可信,就像師父言傳身教中時不時一遍又一遍地暗示她的那句話:

    別輕易相信任何人。

    吳邊落擡起頭仰望,將自己清清澄澄、毫無虛妄的眼底呈現在義父面前:

    “我,自小是個孤兒。不曾流落於荒山也未輾轉於井市,是何等的幸事!這一年半里所有的歷練,我自以爲算是做到了極致,那些前輩們的一句‘少主’中終於多了幾分真意。可我豈又想要什麼回報嗎?”

    “我的生命,在父親將我抱進山中時,就不屬於我了。可我只想知道,您所揹負的,究竟是什麼。”

    義父低頭,怔怔地望向她。

    就在吳邊落以爲自己的一番傾情講敘終將見效之際,義父突然大笑起來,猛地拍了拍吳邊落的肩膀,使她那和一個成年男性相比頗爲瘦弱削薄的小身板趔趄了一下。

    義父笑着,笑彎了腰:“哈,哈哈,邊落真是愈發的聰明瞭,我都差點兒被糊弄過去哈。”

    嘖。這種煽情以誘導答案的方法,一次不成功,短時間都不可能二次起效,姜果然還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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