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陰陽 >第10章 青煙寄九重4
    昨晚空腹、凌晨早起、不給洗漱、莫得早餐,吳邊落覺得就要有嬌養的少女撐不住了。不過這些選女們顯然比吳邊落認爲的還要堅強許多,直到午後,纔有數個姑娘暈倒在地。

    一些嬤嬤將暈倒的采女攙扶走了,隨後拿着她們的銀葉墜交給陸嬤嬤;陸嬤嬤接過銀葉墜,放入荷包中,提起筆,在懷中的名冊上勾劃了幾下。

    又是一批少女失去資格了。

    日頭越發毒烈,吳邊落的眼睛半瞌以遮住強光。突然,耳邊傳來了清甜的音調。

    尋聲望去,一位選女蓮步輕挪,弱柳扶風般來到離她最近的一位嬤嬤面前,先是行了鄭重一禮,續而道:

    “小女子祁敷,想請嬤嬤賜教。”

    “敢問世上的慈愛的父母是否應該愛護自己的孩子?敢問世上仁德的主人是否會關懷自己的奴僕?”

    那嬤嬤還沒來得及答話,也可能是被這兩個問句弄得有些摸不着頭腦。

    吳邊落倒是猜到這祁敷的用意了,不禁興奮到睜大雙眼,只恨沒有離她更近一些,好清清楚楚地見證這場好戲的誕生,來給這枯燥的等待增添幾抹趣味。

    祁敷趕在那嬤嬤反應過來、將她扔出去之前,自顧自地用一種感情飽滿、近似誦讀的聲調高聲說道:

    “旭國子民皆是聖上的子女,而我們也將成爲貴人們的僕從。”話音又是一轉,她向着東陽城的方向盈盈一拜,口中繼續道:

    “天下還有比聖上更慈愛的父母嗎?天下還有比貴人更仁德的主子嗎?沒有!可如今,天懸驕陽灼如火,地卷寒風冷勝冰——實在天公不作美。難道在嬤嬤們看來,倒是我們心不誠、意不貞嗎?”

    “瞧着之前那幾位共同待選的姐妹,她們翹首以盼,等待着貴人們的宣召直到昏倒,誰能說她們不真誠可敬呢?身強者易求,忠心者難尋。難道只因身體的一時不支就要抹去她們的衷心嗎?”

    “‘一日爲師,終身爲父’,今誠蒙嬤嬤們教誨,有望侍奉貴人,是民女們無盡的榮耀。民女如今因一時之忿,冒然頂撞,實爲大不敬。民女願一人擔之,任嬤嬤責罰,必無怨懟。只求嬤嬤們思量先前姊妹們的難處,兼爲餘下的姊妹們考慮一二。”

    “古之聖者以德行天下,今上亦是如此。此時嬤嬤‘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天時如凍,姊妹們不過年方豆蔻,寒風摧折數個時辰之下,若將來與子嗣有礙,豈非有傷天和?”

    祁敷的話才說到一半,那站在祁敷對面的嬤嬤大手一揮,示意將她拖下去時,又有近百位的姑娘出列,先向那嬤嬤作禮,口中稱:

    “求嬤嬤們思量!民女願以身擔之,任嬤嬤責罰,必無怨懟。”言畢,她們又一同朝着東陽城的方向下拜,高呼:

    “求貴人憐恤!”其聲音合爲一體,在司春坊前來回盪漾。

    哦豁。這明顯是有組織有計謀的呀。

    吳邊落一邊在心內驚歎,一邊用眼珠子到處亂瞟。果然有閒人在遠處窺視,但不敢上前來。想是此處爲了掖採早已清場,但就是天崩地裂也阻止不了看熱鬧的人哪!

    見事情鬧大了,那嬤嬤不禁僵在原地。

    在京城裏活到了這個歲數的嬤嬤,都不是好相與的角色,會架不住祁敷的一套頗具煽動性且意有所指的連環話術嗎?

    她的每一字每一句裏,無不透露着貴人們本是仁慈而嬤嬤們卻自做主張這一中心思想,同時用惡劣的天氣和支撐不住而被除名的選女們激起大家“天時不可控”和“物傷其類”的微妙心理。

    接着進而以退爲進地表示自己甘願受罰、與世無爭的高尚品行,再用子嗣這女孩子們最看重的問題造成會心一擊,最後幾百個選女一同請罰,使祁敷受懲這件事徹底斷絕了可能性。

    吳邊落雖然猜到了事情的發展,但沒有猜到發展的內容……這姑娘可真敢說啊!且從這番話裏隱隱透出的意思來看……似乎這京城裏的嬤嬤對她而言,也不過是個身份高點的奴才?

    未必沒有可能。

    “集芳”“添花”的甄選向來極爲嚴格,即使是京城中,也不乏外祖是高官但無法參加之人,只因其父雖是勳貴子弟,但並未有功名,這是其一。

    第二點,也是吳邊落之前擠出功夫研究這掖採歷年的最終入選者得出的重要規律——這掖採,與其說是選爲皇室選奴婢,不如說是一種“女官培養”。

    從旭朝前的南北朝開始,南朝就不再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而北朝人不同。至今兩方進一步分裂,但習俗依舊不變。

    旭國爲南方大國,百年前就有女子書院盛行至今,兼有皇室女婚前參政;而如今太后掌權,更是在宮庭與朝堂間設立“女六部”。

    “女六部”大多處理六部與宮中相交的事務,雖有人少而要求高、婚後需離職、實權相對於品階低等諸多限制,但仍是給了女子們除了嫁人以外的一條小小出路。

    “女六部”中的女子,多爲外放的宮女,而宮女的主要來源是掖採。每介掖採中,被留下的,大多是大商戶的女兒,不然則與官宦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最不濟也要有一技之長。像吳邊落這般家境在富商中實屬平常的,根本是鳳毛麟角。

    所以說祁敷的這種法子,大膽但有效。嬤嬤不睬她們,她們就託“貴人”之勢壓之。畢竟俗話說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吶。就算是入宮爲人婢女,她們也是貴人的奴才。

    何況她們本身的身份怕也是不凡呢。

    但……吳邊落在想象裏皺了皺眉頭,有一個疑問盤踞進了她的心頭——這一個上午,這麼短時間內,這名叫祁敷的少女,就能找到這麼多追隨者嗎?

    不,看他們的站位,分明大都在少女的旁邊,而這排列着的隊伍是根據昨夜那夾層小屋的住宿順序排列的。

    所以,難道這些人都是祁敷在昨晚拉攏到的麼?不。與這麼多的追隨者相比,就算加上一個晚上,這段時間仍是太短。與其賭這微末的可能,不如相信……她們之前就有舊識。

    且再看看吧。

    吳邊落看着那個滿面汗液在日光下微微閃光的嬤嬤,內心由衷地感到同情。這前輩說不定舉辦過多少次掖採,偏偏這次碰到個刺頭兒。

    這姑娘的一家之言,想要駁倒也很簡單——但駁倒容易,想要保證這掖採背後太后的名聲不受損卻難了。

    這突發事件很可能有人推波助瀾。

    吳邊落在一旁看戲看得熱鬧,卻沒有摻一腳的打算。這些姑娘有如此膽色,很可能不是簡單的農工商之家,說不定同金家一樣與朝堂有所牽扯。吳邊落身份敏感,若不想泯然衆人,引起金窕孃的注意就已足夠,若是再出這種風頭,可就是烈火油烹了。

    況且,從事件發生的開始,吳邊落就一直注意着金窕孃的眼神——依舊波瀾不驚,再結合旭國朝堂之上的形勢,吳邊落總覺得自己即將嗅到點不一樣的味道。

    正在那位嬤嬤尷尬之際,站在最前邊的陸嬤嬤聽到了動靜,帶着另兩個嬤嬤緩步而來。她看着這羣向東陽城方向下拜並一直維持着該姿勢的姑娘們,眉頭一皺,將懷中冊子遞給身後一人,接着左手一揚,背在身後,右手臂與食指伸直,指着那些姑娘們喝道:

    “真真是大逆不道的狂言!天下百姓,誰不事君以忠、待人以誠?怎麼在你們口中,竟成了打着燈籠也難找的品格?你們求貴人憐憫那些昏倒之人,倒好像沒昏倒的人就不夠忠誠似的!”

    陸嬤嬤說着,將雙手收回胸前,轉身,向東陽城方向一拜:

    “天可憐見!老奴不才,在宮中服侍貴人三十餘歲,從先帝到今上,一向只知食君祿、衷君事,不曾想如今竟遭此批駁!今日寒風灼陽之苦,老奴昔年亦不曾少走一遭,既無後患,亦無怨懟。可如今——”

    陸嬤嬤又重新站直了身子,轉向那羣跪着的少女,勃然大怒:

    “汝等既有不甘,當自回自家便是,如何在此妄言上意!曲意逢迎!還是姑娘們自恃比老奴高貴,老奴與宮中諸僕曾經受得的,現在的姑娘們皆受不得!”

    那些姑娘們一時怔住了。而接下來發生的事,不禁讓吳邊落髮出由衷的感嘆:宮中之人,在某些事上,手段真是高明得可怕啊!

    維持着下拜姿勢的采女們僵成了一座座彎曲的雕塑,而站着的采女們則紛紛下拜,異口同聲道:

    “嬤嬤們息怒,民女並無此意!今日在此,皆因子民對貴人們的順從傾慕之心,發自肺腑!萬不敢有所怨懟。”

    吳邊落隨大流下拜附和着,卻將眼角的餘光向一旁的金窕娘送去。只見她斂眉低首,嘴角卻抿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還會有什麼更大的反轉不成?

    出乎吳邊落意料之外卻又完全在情理之中的事終於發生了。

    那口出狂言的少女“嘭”的一聲在嬤嬤面前跪下,其額頭與地面碰撞聲之大以及其跪姿之標準使吳邊落的膝蓋一陣幻痛。她匍匐在地,又將身子扭轉向東陽城的方向連連叩首。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