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月色如水漫來,將霏雨芳盡的碧瓦翠檐籠罩在影影綽綽中,看不大真切。

    廊前桃花掩映,牆角一株濃烈如霞的千年桃樹,花團錦簇,雲蒸霞蔚。

    幽幽夜色裏,一個衣着如雪,發黑如墨的少女靜坐於白玉之上,雙目微闔,周身泛着亮亮淺淺的光芒。

    識海深處,是無盡的黑暗,間或交染着心神所至之處,帶來朦朧的白光,沈卿眉頭微蹙,強行平息腦海中紛紛涌涌的各種雜念。

    在宗坊授徒結束後,她踏破虛空離開的一瞬間,也是識海中系統出聲的剎那,沈卿的直覺猛然悸動——須臾之息間彷彿感受到,謝折玉,系統,無盡蒼穹,這三者似有冥冥之間的關聯。

    大乘期修士已近渡劫,他們的直覺往往都暗含規則根源,基本都不會出太大偏差。

    她靜下心,屏氣凝息,試圖仔細回想方纔在宗坊的時候,即將離開之際,系統突然提示任務進度那一刻的異樣。

    然而,這個念頭方方閃過,四周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變得粘稠而窒息,周邊一切靜止了一剎那。

    一道聲音冷不丁地詭異響起在識海深處。

    “你在分析我嗎?”

    一如既往不近人情的冰冷。

    “宿主。”

    明明已是大乘修爲,在此界鮮有敵手與威脅。

    歸一宗常年如春,真氣護體,更不畏風雨。

    此刻沈卿卻感覺到背後有絲絲涼意襲來。

    緊接着,她只覺得腦袋快要炸開了,識海有無盡白霧在翻滾涌動,不曾停息,所有的思緒都隨之染上紊亂不休的氣息。

    快要爆開了。

    沈卿整個人愈發緊繃,明知這是來自於那個“反派系統”的警告,也只能咬牙,竭力瘋狂運轉靜心訣,一瞬間無數精萃靈氣灌入體內,無邊劍意磅礴極致。

    她試圖奪回意識海的控制權,平息這不平常的一切。

    無邊識海,殺機涌動。

    劇烈的疼痛已然使得背後汗如雨下,少女嘴角泅出一抹鮮紅,皎白如玉的面上卻一片平靜,忽而,嘴角微微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小反,你這是怎麼了?本座方纔回想,也是爲了做一下功課,好早點完成任務呀。”

    似是被這個理由說服,識海深處突然安靜下來,白霧猶如潮水般退去,劇烈疼痛也瞬間消失。

    沈卿頓時脫力,軟倒在原地。

    她大口喘着白氣,如同一尾涸澤之魚。

    休息片刻後,沈卿雖心有餘悸,卻又開始嘗試控制心神,淺淺掃過識海。

    這次倒是非常輕鬆,未曾有阻礙。

    “反派系統”已經藏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朦朧黑暗在緩慢瀰漫。

    來不及做太多的思考與決定,方纔發生的一切,是以往數百年自綁定這能量體以來從所未有的。

    對於如何處置潛在的威脅,如何應對其短暫露出的真面目,沈卿只用了一剎那的時間便做出決斷。

    少女緊閉雙目,思緒已然沉入渺渺虛無之中。

    冥想狀態,靈視開啓。

    “身體”驟然變輕,沈卿視線內場景變幻,入目是無垠白霧。

    可以清晰的看到,法則之眼與識海相連之處,旁側有幾縷白霧悠悠盪過——這是系統的爪牙。

    她平靜了幾秒,小心分出一道心神,化作白光,溫和平靜地緩緩裹覆在邊緣。

    擡眼望去,淡淡白霧瀰漫蠕動,好似生出了數不清的眼睛和嘴巴。好在它們輕飄而過,對沈卿方纔一系列的小動作無所察覺。

    沈卿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繼而更打起百倍注意力,專注在那抹分神上,額角漸漸沁出細密汗珠。

    月色寂靜清冷,白衫少女一向掛着懶散笑意的臉上乍然閃過一絲冷意。

    白光化作如鋒利刃,寒光乍亮,劍刃頃刻而至,精準揮落。

    原本完整的意識海中,一道絲線若隱若無顯現。

    疼。

    疼。

    疼。

    是撕裂靈魂的疼。

    凡人的大腦一旦分割,便意味着死亡。

    修士亦是如此。

    少女眼皮霍然上擡,露出一雙幽黑如墨的眼眸,深處似有旋渦醞釀着疾風驟雨,只一瞬,眼睛重又緊閉。

    沈卿現在只覺得渾身每個部位,都在因這入骨疼痛而痙攣,似有一把利劍,從上而下橫劈而開,靈魂最深處疼得不由自主輕顫,像是一根堅硬鋼針直直地插進去。

    哪怕是前世兵解身死,也不敵現在疼痛的萬分之一。

    冷汗涔涔,如雨而下,片刻泅溼一襲薄衫。

    修真界從未聽過有修士自裂意識海,無他,皆因意識海與靈魂交融相連。

    識海受傷,非死即殘。

    沈卿仗着元神強橫,勉力分神一縷,也承受了遠遠料想不到的重創。

    三界眼中宛如神祗的蘅玉道君,此刻模樣有點狼狽。

    她微微喘息,面色蒼白,額角已有細密汗珠不斷滲出,強行分神極耗心力和靈力。

    然而,時不我待。

    緩息剎那,沈卿恢復吐息,催動心法強行促使七十二處穴道正位——方纔劇烈之下,靈氣紊亂,穴道移位。

    強行理清脈絡,痛苦加劇,絲毫不亞於受創之時。五臟六腑在衝擊之下受傷極重,墨發少女難以支撐,咳嗽出聲,大片大片黑紅色血液從她嘴裏涌出來,染在白衫上綴成妖冶的花。

    即便如此,臥榻之側又豈容他人安睡。

    隨着漸漸恢復對身體的掌控能力,沈卿眸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喜意。

    成功了。

    識海深處,白霧安靜蔓延,茫茫無垠的盡頭,似有一絲銀光流淌。

    沈卿驀然擡眸,往日勾魂攝魄的狐狸眼眸深處是無盡淡漠,左眼頃刻化爲蒼白淨透的琉璃。

    灰白眼珠微轉,直視向夜色如墨的蒼穹,漸漸閃爍出異樣的光彩。

    此刻的世界,在沈卿眼中是另一番景象。

    密密麻麻的絲線自穹頂而下,透明、模糊、接近無形。

    這些有如活物的幽影根根折射向三界每一寸,沈卿隱約猜測,天道應是這些絲線背後的操縱者。

    她閉着眼睛,試探性地分出一縷心神,順着一根絲線迅疾而上,霎那沒了蹤影。

    絲線蘊含規則之力,心神纏繞而上,試圖攝取幾分。

    耳畔突地響起一道虛幻的囈語,支離破碎,聽不真切。

    心神愕然失去了聯繫,沈卿控制不住,再次咳出一口鮮血,點點猩紅染上鮫白衣衫。

    窺探天道的反噬非一般人能承受,她想起玄衣身死瞬間,便是因爲承受了無邊反噬。

    不過,她可不是玄衣。

    若是林雅在此,肯定會瞪大眼睛,因爲眼前這一幕,和他的師尊玄衣身死之時,可謂是一模一樣。

    日光禁不住靈壓爆裂而開,扯出虛無間的寸寸空白,無邊靈壓傾瀉而下——

    霍然之間,平日最愛任性偷懶的矜嬌白衫少女,昂然擡首,法則之眼狀若琉璃,迸發出灰白色光芒在虛空炸開,絲線微微輕顫,渺小微光深刻而醒目,毫不畏懼地直指向規則彼端的蒼穹!

    無數絲線震怒於螻蟻窺測,瞬間傾覆而來,規則反噬轟然入體。

    左眸菸灰色眼珠經受這莫大刺激,顆顆血淚驟然滴落,法則之眼已是無盡血色,

    沈卿笑着擡手,緩緩拂上左眸,白皙如玉的青蔥指尖漸漸染滿鮮血。

    她笑意漸漸加深,揚首冷睨,嬌軟的聲音裏透出的是從未所見的冰冷殺意,“待本座太上劍指之日……”

    少女殘存右眼蒼白明亮,眼神已然瘋狂,狀若妖鬼。

    世人只知沈卿肆意妄爲,嬌妗任性,平生受不得一絲委屈。

    殊不知,修行前路無涯,驕者傲骨難折。

    -

    天光乍破,日光初顯,懶洋洋地透過重簾帳幔,揮灑在白玉上,折射出明滅光輝映在少女白裙之上。

    竟是夜盡天明瞭。

    沈卿右手緩緩摩挲着檀木桌案邊緣,垂眸不動聲色,她在等。

    日光漸漸爬高几寸,檀木桌案上白皙如玉的手瞬間停了動作。

    “反派需督促男主勤加練習劍術。”

    識海白霧涌動,機械聲如約響起。

    沈卿收回右手,隨意掐了個去塵訣,十指交叉抵於下巴,漫不經心地笑了。

    “小反,本座一定加倍督促於他。”

    雖則一直得不到迴應,少女依舊輕和而平淡地開口,唯在加倍二字上有些許加重。

    以謝折玉資質,想必一夜便能習得御劍術。

    “反派系統”既然與規則藕斷絲連,必然會有下一步行動——發佈任務。

    沈卿擡眸,望向遠處,玉衡閣的方向影影綽綽,整個淹沒在清晨薄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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