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沈秀自己都不太懂,這種惆悵從何而來,但趙熹微卻莫名明白,沈秀對於朱秀長大的家庭,並非像她所說的那樣,全然不在乎,她是在乎的,只是太多的記憶重疊,讓她以爲自己不在乎,但怎麼可能不在乎呢,不管是沈秀還是朱秀,本質上,她們是同一個人啊。
沈秀或許自己看習慣了不覺得,趙熹微作爲外來者,卻是能夠感受到這段記憶中不同的地方。
有關朱秀的父親朱義偉,他出現時的場景,大多數時候,是陰暗的,昏沉的,就連之前他在大街上打孩子的那個場景,能看見路人臉上明亮的陽光,然而朱義偉的臉龐,自始至終,都是藏在黑暗陰影當中的,就像是電影電視當中導演爲大反派角色所設計的光影。
而沈玉珠呢,當她脫口而出“對不起”三個字的時候,整個人就像是發光一樣,由內向外的亮了起來。
曾經小小的朱秀,所盼望的,也不過是一句對不起罷了。
張黛到底沒能真的殺了朱義偉。
沈玉珠從她手中奪下了鍋,鍋底滿是血漬。
到底是個孩子,力氣又如何比得過大人。
朱義偉捱打,是因爲他本就喝多了酒,身體失去控制,加上張黛偷襲再現,根本沒給他反抗的機會。
沈玉珠回來之前,朱義偉一直硬抗着,不敢昏睡。
見妻子到家,他才終於雙眼一閉,放心地暈了過去。
奪過鐵鍋的沈玉珠見他滿臉是血,雙目緊閉,眼神閃爍,無數念頭掙扎。
良久,她伸出手,放在朱義偉的鼻尖,感受到一縷鼻息,這才如蒙大釋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在剛剛,她甚至想好,如果朱秀真的打死了朱義偉,她要如何處理屍體,又如何頂罪。
張黛的出現,讓朱秀悲慘的童年,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朱義偉次日醒來,猶記昨日捱打的事情,還來不及發怒,剛剛操起棍子,就瞧見女兒冰冷的眼神,好像猜到他心中的想法一般,女孩輕哼一聲,“你打啊,你隨便打,有本事你把我打死,我想現在是法治社會,就算你是我的親生父親,你把我打死,也是要坐牢的吧?不過你要想好,你要是白天沒弄死我,晚上最好別回家睡,昨天晚上是鐵鍋,今天晚上說不定就是菜刀了——哦,你別想什麼把刀藏起來之類的事情,要找個刀片還不容易嗎?垃圾桶到處都有剃鬍子的刀片,實在不行我去砸個碗砸個玻璃,就是那東西比較鈍,你要是中間醒了,還麻煩你忍着點疼……”
朱義偉渾身一個哆嗦。
自那以後,他哪還敢對的朱秀手。
聲音大點,都擔心朱秀誤會。
至於朱成才,寵愛歸寵愛,他也擔心兒子糟了女兒的毒手,於是多少約束幾分。
趙熹微在看沈秀,或者說在看覺醒了張黛記憶的沈秀。
她才七歲,旁的小孩正是貪玩的時候,她出入的卻不是書店就是圖書館。
她如飢似渴地汲取着一切知識,語文,數學,英語……
她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下:爲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她看新聞聯播,讀時事報刊,翻閱偉人筆記……
她認真地做好了在新時代開始新人生的準備。
如果周怡沒有出現的話。
又是一年正月初一,當張黛懷揣着明年升入初中的夢想進入夢鄉時,周怡的記憶悄無聲息地佔據了她的大腦,同樣的事情再次上演,女孩又一次站在了鏡子面前,腦海中浮現着的,是屬於另一個人的人生。
趙熹微並不能看到周怡的記憶,但她能聽見沈秀的聲音,她告訴趙熹微:“現在是周怡。”
鏡中的女孩明顯長高了不少,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如同一汪清泉,一年的時間裏,她的臉頰上漸漸有了肉,充足且不再隨時被驚醒的睡眠,讓她的氣色看上去好了很多,蠟黃的皮膚白了些,枯黃毛躁的頭髮,在被剪成及耳短髮之後,也因爲經常打理而顯得柔順,她對着鏡子露出一個面無表情的笑,已經隱約可見成年後的輪廓。
一次記憶甦醒,尚且可以理解爲時空穿越重生。
兩次記憶甦醒,且張黛和周怡的記憶混雜在一起。
便是周怡自己,也沒法說自己只是周怡,是另一個人。
她們此時此刻,才意識到,不是什麼重生,或許,是所謂的前世今生。
周怡與張黛不同,張黛接受的是最強烈的愛國教育,因此她的所作所爲,一切行爲,都是以報效祖國爲目的,腦海中想的始終是要麼做個科學家造福祖國,要麼去當兵守衛邊疆,爲了節約時間,她沒有任何的交際,不與任何人交朋友,悶頭讀書,甚至爲了不洗頭髮,剪掉了一頭朱秀的寶貝長髮。
周怡的性格則與她截然不同,她更圓滑,更溫柔,會不着痕跡地打量周圍的環境,分析身邊每個人的性格與利弊,遠交近攻,像是外交官一樣經營着自己的人際關係,在一個八歲的小孩身上說這些很可笑,但親眼見了周怡十八般手段的趙熹微笑不出來。
不能說她壞,她只是很擅長去做這些,近乎本能地做着這一切。
回到家中,甚至會將每日交往日常用只有自己才懂的語言記錄下來。
趙熹微注意到,那是德語混雜着西班牙語,以及部分英語。
“又有魚上鉤了!”
趙熹微被驚醒,發現自己看着的水面,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盪漾起了波紋。
魚竿已經被沈秀從地上拔起來,正抵在腰腹上,一手握着魚竿,一手收線放線,和水利的魚較勁。
“是條大魚,等我把它溜上來。”
她作乾淨利落且嫺熟,一看就像是釣過不少魚的樣子。
從她身上,趙熹微看見了冬葵的影子,女孩也是這樣,在衆人的矚目當中,神情平定,目光專注,明明沒有說什麼大話,卻有一種手到擒來的自信,眼前之人是冬葵,還是沈秀呢?
趙熹微忍不住開口:“每一年都有嗎?”
“是啊,每一年都有。”
沈秀隨口回答。
她飛快收起魚線。
放棄掙扎的魚破水而出。
果然如她所說,是條大魚。
出得水來,魚開始掙扎,她抄起網兜,一把將魚兜住。
“今天就喫這條怎麼樣?”
她問趙熹微,趙熹微怔怔地看着她,好半晌才道:“好啊。”
帶着釣到的大魚回去的沈秀和趙熹微,受到了不菲的讚賞。
尤其是得知這條魚是沈秀調釣出來的時候,不少並未將這個趙太太放入眼中的老總們,眼中都閃過精光,不用想,這羣人都是釣魚佬,釣魚佬眼裏沒有性別之分,只有釣到的魚是大是小是多是少之分。
於是紛紛對沈秀變得熱情起來,“趙太好技術啊,以後有機會一起釣魚啊!”
儘管趙熹微因爲他人對沈秀的誇獎而變得肉眼可見的高興。
但她仍舊是比早上那會兒沉默許多。
沈秀看出她的沉默,卻也沒有多說。
她將過去的記憶展露給趙熹微,本就是要讓她接受這個事實。
她隨時都有可能,變得不再是自己。
不管是張黛也好,周怡也好,還是平昭也好,甚至於冬葵也罷。
她們是沈秀,卻又不是沈秀,不是沈秀,卻又是沈秀。
有人分隔三年,再見已經形同陌路。
何況是沈秀這種,一晚上就多出一世的經歷。
哪怕每一世都並不長,二十餘年的成長經歷,也足夠培養出一個完整的人格。
她需要趙熹微知道,自己愛的是一個怎樣的人。
短暫的熱愛,與長久的相處不一樣。
愛可以很濃烈,可以很盲目,可如果要在一起一生一世……
再盲目的愛也總有清醒的那一刻。
用過午飯,趙熹微將沈秀拽到房間。
在這座度假山莊,虛假的有錢人開房,當做酒店來住。
真正的有錢人,每人都有一套自己的長期小院。
一進屋,趙熹微便將沈秀壓到門邊,捧着她的臉頰,縱情的親吻起來。
沈秀摟着她的細腰,被迫承受着這個彷彿用盡全力的親吻。
一吻作罷,兩人都急促地呼吸着,尤其是趙熹微,她喘得幾乎說不上話來。
她抵着沈秀的額頭,看着那雙眼睛,突然問道:“會害怕吧,每年生日的時候。”
“不知道甦醒過來的人是誰,不知道會甦醒一段怎樣的記憶……”
“睜開眼,就要以一個全新的身份,面臨一個陌生的世界。”
“所以每年的一月你纔會見不到人,因爲新的你需要花一個月的時間,去吸收過往的記憶,需要去觀察周圍的環境,需要去適應和記憶中完全不同的社會……”
“即使是你,也會害怕的,是吧?”
沈秀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問題,她笑起來,承認道:“是的,我害怕。”
趙熹微突然憐惜地抱住她。
“我應該早點遇到你的。”
這樣……每一年新的記憶甦醒時,至少有她可以陪伴在身邊。
沈秀……沈秀的心,柔軟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