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擡手重新捧起這束花，眸中閃過一絲厭棄。
花瓣上還沾着滾圓霜露，萼樓瓤吐，盡態極妍，即使多了細小稀疏的黑點也依舊不掩嬌豔。但大抵是見過它最美的樣子，所以一旦它沾上瑕疵，便是如此地難以忍受。
他看着主動將門關上的凌如霜，手一揚，漫天花枝花瓣散落，如一場寂寞卻斑斕的雪。
在這場雪中，他緩慢走近凌如霜。
最美好的東西，合該在衰頹腐壞之前，安安靜靜地死在記憶裏。
他將親手將她扼殺。
在魔尊靠近的過程中，凌如霜忽然擡起那雙惡鬼附體一般的眼睛，看着他，似囈語，也似詛咒：
“我的兒子是個怪物，總有一天，他會殺了我，殺了身邊的所有人，然後一步一步，踩着親人，友人，愛人，無關之人的屍骨往高處爬。
他越爬越高，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所有人都怕他，沒有人會愛他，但他還活着，活在最高的地方。哈哈哈哈哈，他天生就該站在最高的地方，然後，生不如死！”
無數次午夜夢迴的場景在心魔境內顯現，魔尊心裏卻意外地興不起一絲波瀾，甚至有些乏味地想，若是少年時的那個他聽到凌如霜這般說辭，會是什麼表情呢？
估計就和天塌下來了一樣吧。但那個廢物比他幸運，不用見證那一幕。
“說完了？那我送你上路。”
他掐住女人的脖子，跳動的脈搏順着掌心蔓延到心臟，應和心臟跳動的節奏。隨後收緊五指，感受她的生命一點點在他手中流逝。
彷彿時光輪轉，新影與舊憶重疊，少年時的段成璧站在血泊中，被凍結的血液抓住雙腳，永遠也走不出去。但現在，他竟恍然意識到，原來這個女人的血也是溫熱的啊。
凌如霜全程如同木偶一般，即使被掐着脖子也無一絲掙扎，直到最後一刻，她才忽然發難，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朝魔尊腹部刺去。
魔尊側身躲過，捉住她手腕狠狠一擰，將她關節卸下，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心魔始終是心魔，裝得再像終究還是露了馬腳。凌如霜恨不得我萬壽無疆，又怎會殺我，你若再晚一刻動手，說不定我就先鬆手了。”
畢竟他再傲慢自負，能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也不缺謹慎謀略。
先前嘴上篤定她是心魔也不過是試探，在不確定對方是否真是心魔之前，他犯不着爲了一時意氣殺她。
如今試探出她確實是心魔後，魔尊不再留手，袖袍一揚，屋內忽然起了清風，四面八方的風緩緩纏繞凌如霜，逐步收緊，蛇一樣將她絞殺。
凌如霜終於不再僞裝，面上露出一絲做作的後怕，捂着心口道：
“你這畜生好狠的心，我若不動手，就真被你掐死了。”
魔尊不語，靜靜站在原地看“她”。
心魔試圖掙扎，卻連手指頭都動不了。此前它從未發現平常輕柔溫和的風在戰鬥中居然能如此凌厲多變。
魔尊爲了示敵以弱，對付虞淵和少年段成璧時，終究還是收斂了實力，不然它也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險刺殺他。
眼看自己就要困在凌如霜的軀殼裏被他斬殺，千鈞一髮之際，朱門再次被人推開。
在心魔眼中，一胖一矮兩道身影恍若神兵天降，救它於水火之中。
心魔立刻切換回凌如霜的角色，神色哀慼地呼喚：
“小璧，救……”
它話尚且未說完，便先被兩人清奇的出場姿勢震撼得失語一瞬。
大門之前，凌辰挾持着少年段成璧，用手中摺扇抵住他咽喉，一步一步走進堂屋內。
這種出場方式是沒什麼問題的，問題就在於，少年段成璧身量不高，凌辰要想抵着他咽喉，便不得不辛苦地彎下腰，將肚子上肥肉擠得又凸出一塊，走動間盡顯艱難；而少年段成璧則全程冷着一張臉，從氣質上比凌辰瞧着還像悍匪。
偏偏凌辰不覺得，進門前還大吼一句：
“段成璧，你若敢動我姑母一根汗毛，我就殺了他！”
心魔：“……”我替你姑母謝謝你！
魔尊默然片刻，忽然開口：“其實你可以把他提起來，這樣會好很多。”
看着真的辣眼睛。
凌辰一愣，下意識要照做，反應過來他們是敵人後連忙住手：
“你在教本殿下做事？”
“那麼。”魔尊坐回缺了半截腿的椅子上，姿態威儀傲岸，輕輕一瞥二人，“二殿下這又是什麼意思？”
凌辰神色一厲：“自然是替我魔界清理門戶。段成璧你大逆不道，竟敢公然殘殺王族，此等悖逆之舉天理難容，本殿下今日便替天行道……”
“哦，殿下這是棄暗投明了。”
“你……”
“想來殺我，便一起上吧，本尊懶得一個個收拾。”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襬，擡腳對着椅子一踢一勾，那半截被刻意鋸短的椅子腿便被握入手中，充作武器使用。
隨後環視全場，故意在虞淵藏身的角落停了一瞬。
虞淵心臟漏跳一拍，但依舊穩健地苟好，準備伺機而動。
凌辰依舊挾持着少年段成璧：“你，你真不怕我殺了他？”
魔尊連眼神都未多施與一眼：“隨你。大不了我爲他報仇。”
見魔尊真的不在乎，凌辰眼神一厲，竟動了先殺少年段成璧削弱魔尊的心思。
少年段成璧也感受到了這瞬間的殺氣，低頭往他手上狠狠一咬，在凌辰喫痛鬆手瞬間掙脫出去，至此二人脆弱的聯盟宣告破滅。
躲在暗處的虞淵心裏一沉，魔尊遲遲不對凌如霜下手，少年段成璧指不定會中途反水。
屋內形勢一觸即發。
漫長的對峙中，凌辰率先動了，手中摺扇展開，朝魔尊襲來。
這摺扇是一個天品法器，全力施爲時，扇中儲藏靈力爆發，可瞬間推平一座山嶽。但美中不足的是，這種大招一共只能使用三次。如今凌辰還有最後一次機會，面對魔尊，他絲毫不敢託大，把最後一次體驗的機會送給他。
魔尊右手隨意拎着那半截椅子腿，坐回三條腿的椅子上，等凌辰帶扇接近時，身子後傾，以單條椅子腿爲支點旋轉躲過，同時繞到凌辰身後，擡腿踹他一腳。
饒是凌辰這個噸位，也被他這一腳踹得重心不穩，向前飛撲，手中法器摺扇根本沒有發光發熱的機會。
一旁的少年段成璧則趁這個機會，衝上去救“凌如霜”。
魔尊挑眉，將手中椅子橫拋而出，攔住他去路，在凌辰再次撲過來時，擡腳踢飛他手中摺扇，同時手掌撐在桌上借力旋身，整個人凌空躍起，再度繞至凌辰背後，手中椅子腿向後一捅，將整個削尖的平滑木面送入他後腰。
瞬息之間，凌辰身體轟然軟倒，濺起地上薄塵。
接着他腳步不停，身形瞬動，三下五除二將少年段成璧一併撂倒。
滿室狼藉中，唯他一個還是站着的，所有謀算計策都在絕對實力面前悉數化爲飛灰。
“還剩一個。”
朔風再起，吹動燭影搖曳。在光線明暗的變化中，虞淵凝神，捕捉到了風的軌跡，身體快意識一步凌空躍起。
幾乎就在他躍起一瞬間，原來躲藏的位置上兩道風刃相撞，四散的餘勁震得他袖袍破碎，髮絲狂舞。
“等等，或許其中有什麼誤會……”
他話未說完，魔尊已欺身而上，一根平平無奇的椅子腿在他手中，卻被舞成了神擋殺神的兇器，招招狠絕刁鑽，稍不留神就會被一戳一窟窿。
虞淵不敢大意，物理學聖劍當即出鞘，配合手上符咒，狼狽地見招拆招。
直到此時，他才終於知道直面魔尊的可怕。彷彿和昭明吵嘴，對方吵輸了後，惱羞成怒追着他滿山亂揍時一般有壓迫感。
但昭明再怎麼揍他，也不會有這麼強的殺氣。
短短一瞬，二人已交手十餘招。劍刃與木頭相擊的悶響不絕於耳。
終究還是修爲太低，在魔尊手下勉強撐過三十餘招後，虞淵靈力耗盡，眼看就要成爲地上躺屍的其中之一，關鍵時刻，他忽然甩出一張符咒，梵樂再次響徹宮殿。
金色佛光在衆人頭頂普照，趁魔尊愣神，他運轉身法，來到心魔面前，劍氣如虹，斬斷柔韌清風，將它解救出來。
“跑！”
他大喝一聲，轉頭再次迎上魔尊。
甩出去的符咒是他在上次梵樂響起時，偷偷寫的留音符，像卻沒效，只能出其不意拿來唬人。
心魔頭也不回，逃得健步如飛，翩飛的裙襬越過黑牆，眨眼就在夜色中隱沒。
虞淵且戰且退，思索着該如何脫身。
魔尊卻不給他任何機會，攻擊如狂風暴雨襲來，在又一次椅子腿將刺中虞淵時，虞淵卻轉身逃跑，空門大開。
魔尊察覺不對，下一秒，他腳下一沉，少年段成璧兩手前伸，捉住他腳踝：
“你不能殺他。”
至少月亮出來前不能。
“你和他又是什麼關係？”
魔尊試着掙了掙，沒掙開，腿向前甩，少年段成璧的單薄的身體狠狠撞在牆上，嘔出的血染紅衣衫，但一雙手依舊死死拖住他。
“要殺他，除非你先把我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