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凝滯的“水”沾染玄妙法則氣息,讓人望之則心生敬畏。水面漩渦扭曲旋轉着,散發不同色彩的柔和光芒,灰色,白色,紅色,藍色,大小不一。
虞淵在長河中逆流跋涉,卻不知這些不同顏色和形狀的漩渦代表着什麼,但束縛手腕的鎖鏈傳來震動,眼見段成璧要追上來,長河左右一覽無餘,他只好咬牙一頭扎進離自己最近的金色漩渦中。
緊隨而來的段成璧見狀,順着鎖鏈的方向與虞淵先後進入同一漩渦。
波瀾不興的長河隨兩人進入泛起漣漪,漾起的水珠化爲兩尾游魚,在長河中擺尾向上遊動。
周遭水流阻力不斷削減游魚身軀,其中一尾被打散重新化爲水珠,另一尾卻依然向前遊動着,身軀先小後大,愈發凝實。
隨着一尾魚的散開,金色漩渦光芒大盛,段成璧被一股無形的推力阻攔在漩渦之外。
他站在長河之中,將靈力聚攏於雙眸之間,終於得以看清,河中向下奔流的並非是水,而是一縷縷連綿不絕的“光陰”,上游是過去,中游是現在,下游是將來。
在這條河中,只有“過去”的河面上是有傳送漩渦的。進入漩渦,則代表返回漩渦所在時間點的原始狀態,古稀老人變垂髫,老邁容顏煥容光,不外如是。
若是漩渦代表的時間節點太過久遠,久遠到那時進入者還不存在,就會如他這般被排斥而出。
所以自己被排斥,而虞淵卻進去了麼?段成璧某種劃過一縷深思:
“你到底是誰……”
爲何傳世要如此執着地要殺你呢?
*
像是經歷了無數逆流的光陰,虞淵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身處一片桃花林中。
而纏在自己手腕上具有因果之力的鎖鏈已經離奇消失。
此時不知是人間幾月,桃林中桃花開得正秀美,灼灼如火,香味清甜,團團簇簇的花朵在枝頭挨擠,遠遠望去,似一場蒙着輕紗飄着粉雲的醉人夢境。
這是《璇璣奇談》中不曾記錄過的地點。
虞淵腳步輕盈地在桃林外圍穿行,一雙眼警惕觀察四周。面對未知,他需要儘可能地收集一切信息。
林中最老最高的桃樹枝椏上,幾枚繫着紅繩的木牌隨風輕輕搖曳,他三兩下竄上樹,扒着桃樹枝椏去夠搖動的木牌,以看清上面的內容。
“願吾妻燕燕,吾兒流景,平安喜樂,一世無憂——謝榭留。”
一瞬間,虞淵瞳孔緊縮,已然清楚這層幻境是以誰爲主的。
一個有關璇璣天境中唯一不被《璇璣奇談》記錄在冊的,璇璣天境的構建者——謝榭的故事。
在他愣神的剎那,桃林外傳來孩童清脆的笑鬧聲。虞淵當機立斷將自己整個人藏進濃密的花葉間。
透過枝葉間隙,他看到一抹穿樸素灰色道袍的熟悉身影。那人與在秋萱幻境中所見時並無不同,身姿一如既往挺拔,眼神一如既往清澈,只是這次,他肩上多了一個約摸四五歲的孩子。
孩子騎在他的肩頭,臉像麪糰一樣又白又軟。他手上興致勃勃揮舞着糖葫蘆,右眼角下一顆淚痣豔豔的紅。
在歸家的父子身後,是西天一片悽豔的晚霞。
二人走到老桃樹下,謝榭將孩子從肩上放下來,警惕地左右環視,確定無人以後,從懷中掏出用油紙包好的桂花糕,口吻嚴肅:
謝流景奶聲奶氣地答:
“娘不在的三天裏,爹每天上午守着流景做功課,下午教導流景修煉,晚上給流景講故事哄流景睡覺。爹沒有帶流景去外面玩,也沒有給流景喫很多冰糖葫蘆,桂花糕,糖炒栗子,因爲我們沒有錢,爹沒有去外面表演胸口碎大石和吞劍賺錢……”
“可以了,你娘問你的時候閉嘴就是了,其他的爹來答。”
謝榭無奈地打斷,“快喫吧,要是燕燕回來看到,會生氣的。”
“唔要,流景只七一點點,剩下的要全留給涼。”
孩子腮幫子鼓鼓囊囊,話也說得含糊。
謝榭一邊細細幫他擦嘴角的糕點渣一邊數落:
“合着爹每次帶你溜出去玩都被娘發現,是因爲你每次都留好喫的給娘。”
“爹也留了,別以爲流景不知道,爹買了五串糖葫蘆,有四串都不是流景的!”
“行了行了,既然已經玩了一下午,也該收收心了,今天你必須把《煉氣基礎口訣》默下來。”
“爹……”
流景拽着爹的袖子撒嬌,謝榭不爲所動,從儲物符中掏出小書桌,小椅子,以及筆墨紙硯,將流景抱在椅子上坐下:
“玩都玩過了,今天說什麼也不能讓你糊弄過去。燕燕捨不得對你怎樣,遭殃的還不是我……”
眼見謝榭離開,樹下只有一個癟着嘴寫字的謝流景,虞淵終於放鬆了些,動了動。
枝葉搖響,簌簌落下桃瓣,寫字的謝流景擡頭,與藏身花間的虞淵目光相對片刻,忽然咧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眼神晶亮:
“你是桃樹上的神靈嗎?爹說將願望掛在桃樹上,被神看到的話神就會幫忙實現,你是來實現流景願望的嗎?”
面對小時候一團稚氣的師父,虞淵從樹上跳下來,往昔被昭明欺壓的一幕幕在眼前劃過,他厚顏無恥地承認:
“沒錯,我就是桃樹上的神靈,只要你將自己所有的零嘴都上貢給我,並對我高喊三聲‘師父’,我就會實現你的願望。”
謝流景權衡片刻,忽然變了嘴臉:
“你不是神靈,哪有神靈會披一身黑斗篷,臉都不露。”
黑斗篷?自己穿的不是一身白道袍嗎?虞淵終於有空打量自己,發現自己身上的裝束竟真的煥然一新。
自己不會是附到什麼人身上了吧?
他三兩步跑到桃林中的一汪積水前,透過盛着天光與桃瓣的清澈水影,摘下斗篷兜帽,打量自身。
兜帽底下是一張同他一模一樣的臉,純黑斗篷籠罩全身,其下一把劍身鐫刻血色銘文的長劍散發冷光。
不看臉的話,這樣的打扮似曾相識。
等等,虞淵想到什麼,重新將兜帽戴上,蓋住上半張臉看了片刻,腦中忽然有一根弦崩斷了。
這樣裝束打扮的人,他曾在與劍靈結過血契後的那場夢中見過。
他是被劍靈遺忘卻拼命尋找的主人,在開不出花的夜雲崖裏栽花種草的外來客。那場夢境中,虞淵附在他身上,卻從未看清他的正臉。
如今,虞淵終於有機會一窺他的廬山真面目,卻赫然發現斗篷底下,是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他是誰?
自己又是誰?
他所看到的一切究竟是假象還是真實?
一時間,虞淵陷入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