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淵被裹挾在漩渦中晃得昏迷，衣襟前的幻海蛟珠散發瑩潤亮光，將他引入一幽祕洞穴。
失去意識前,他的最後想法是：說好的君子魚呢，怎麼還帶動粗的？
待他再睜眼時，入目即是一片死寂不會流動的漆黑。黑暗濃稠卻並不平靜,混雜着一股似有若無的香火氣息，四周蟄伏着小心翼翼的呼吸聲以及謹慎猶疑的窺探目光。
怎麼回事？
眼下情況未明,虞淵不敢亂動,黑暗中蟄伏的東西也未有其他動作,只是用目光警惕打量他。
僵持了半個時辰後,虞淵微微擡了一下手，與此同時,黑暗中的東西被虞淵細微的動作所驚,終於動了。
他們倉皇地逃離了這片區域,隆隆震感自地下傳來。
“……”這般膽小,不用說肯定是幻海蛟龍了。
他在黑暗中摸索前進,也不知走了多久,香火味越來越濃,每行至一處，那處的蛟龍就會玩命奔逃。
最終虞淵在平曠的地下摸到一節長長的石階,他拾階而上，視野中第一次出現一抹光亮，讓他知道自己看不見真的只是因爲爾康不點燈,而不是他被摔瞎了。
青衣白髮的身影端坐於光亮中心，一手捧卷，一手執筆，這次他並未佩戴面具，過分蒼白妖異的容顏與眼尾淡淡的紫色鱗片在白光中暴露無疑。
鱗片由青轉紫，是墮魔的標誌。
在他身前，插着一根線香，縷縷白煙從香中逸散，虞淵聞到的香火氣也出自於此。
虞淵朝他走近，與那雙天生的白瞳對視。
顏如玉說拿到蛟珠自會見到市主，萬萬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他開口，叫那人市主。
那人也開口，喚他神尊。
隨即又是長久的沉默。兼青從書卷中擡頭，看了他一眼，聲音空靈而莫測：
“我知道你有許多問題想要問我，但時間門有限，在線香燃盡之前，將你最想知道的東西問出來。”
虞淵確實憋了滿腹疑問，第一個問題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爲什麼踹我？”
兼青：“……”
虞淵再問：“關於你的八卦是真的嗎？你真的在人間門打白工幾十年然後被兒子舉報進厲善塔？”
兼青衝他展顏一笑：“神尊，你要是還這麼會說話，別逼我拔你舌頭。”
“還有，不必在我面前裝愣頭青試探，你的本質無論轉世多少回都不會改變。狡猾，詭詐，擅用言語蠱惑人心，我要殺你，便不會讓你開口講第一句話。”
虞淵見這樣他都沒對自己動手，心稍稍放緩，繼而終於正色道：
“我和你是什麼關係，爲什麼要用這麼迂迴的方式見我，丁縱突然變強是不是你乾的，吃了你真的可以補腦嗎，你究竟是敵是友？”
一連串問題裏似乎混進什麼奇怪的東西。
兼青垂着眼睫，看着又短了一截的線香，語氣不緊不慢：
“丁縱是我找來試探你的。這些年神殿一直沒放棄找我，也不是沒派人假扮過你，引我出來。謹慎爲上，只好讓你先對付那個魔族探子，我再觀望你是真是假。”
“那你如何確定我是真的？”
畢竟他在進入祕境之時就拒絕了兼青發出的組隊邀請啊。
虞淵：“……這麼說來我們是朋友？”
“不，我們是仇人，我們之間門橫亙着一筆很大的債還未算清。”
兼青慢條斯理地糾正，順道用硃筆在手裏捧的書卷一行畫下一個大大的叉，嘴裏念道，
“我入厲善塔的第一萬兩千五百年，正月初一，小雪，你第一次入塔，在碧波潭踩了我的尾巴沒有道歉。”
“初二，你和其他妖魔打架，不慎將血濺到我臉上，沒有道歉。”
“初二下午，你未經我同意在碧波潭裏洗手，事發後強詞奪理，說你拳頭大就是道理，沒有道歉。”
“初三，你出厲善塔，因爲沒有揍我，強徵我三枚魚鱗當保護費。”
“二月初一，你又被關進厲善塔，吵到我的眼睛。”
“初二，你借走我毛筆一支，自此之後……”
兼青說到這裏，翻過一頁，繼續念，“自此之後再未歸還。”
虞淵這才知道他看的根本不是什麼聖賢書，而是一本密密麻麻記滿他黑賬的復仇筆記。
說好魚的記憶只有七秒呢？他從來不知道一條魚可以小心眼到這種程度，失神之下竟將心裏話抖露出來。
兼青掃了他一眼，又掏出一個空白本子，開始記錄：
“某年某月，神尊轉世無故侮辱吾之心胸，吾甚氣憤，此仇他日再報，永世不忘。”
“我儲物符裏還有一百斤黑賬沒劃完。”兼青道。
虞淵連忙制止，態度恭敬：“我懂了，我們是仇人。那你這次找我來，不是單純爲了報復吧？”
線香又落下一截，兼青收起賬本，食指前伸，點在虞淵眉心：
“我當然要報復，但在那之前，身爲一條信守承諾的魚，我會把一些東西還給你。”
“什麼東西……”
話未說完，便見兼青指尖亮起白光，浩瀚磅礴的力量順着他的手指涌入虞淵四肢百骸。這股力量太過精純龐大，以至於空間門都在震顫扭曲。
虞淵腦海中也被無數凌亂的信息塞滿，脹得幾欲開裂。
在無數龐雜信息中，唯有兼青的話語空靈而明晰：
“當初神尊以一半神力相借，助我逃離厲善塔，如今兼青信守承諾，一分不少地還你。還請神尊牢記，在徹底煉化所有力量，找到完整記憶之前，裝作一切均沒有發生過。你不曾見過我，之後也不會與我見面。還有，這是曾經的你讓我留給你的話——神殿裏的人全是瘋子，他們自始至終都只需要一個神，你和扶暘只能活一個，你知道，扶暘也知道，他已經瘋魔了，別信他。”
頭越來越痛，兼青的聲音越來越模糊，在世界徹底歸於一片虛無之前，拿回一半力量的虞淵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夢中，混沌古神神隕後，一分爲二的神格經過天地靈氣萬年孕育，誕爲新神。
民間門神話記載，新神遙居於九天之外的神殿，受萬民供奉。
但無人知曉，神並非誕生於神殿，誕生的最初，神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神，混沌懵懂，與凡人無異，唯一不同的一點就是，周圍人都會長大變老，他們卻在很長一段時間門裏都保持着幼童的外貌。
這樣的人在民間門還有一種稱呼，那便是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