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月色涼,人心更涼。
曾經人人阿諛奉承的二皇子、雲王,現在不過是一個叫覆紜的無名小卒。朝廷分派下來的宮女侍衛已經全被收回,身上銀錢沒有幾兩,丫鬟小廝跑了個乾淨,剩着康氏龐氏兩個側室跟着他——那些小妾美人自然也跑了個乾淨。
樹倒猢猻散,不過如此。
住在他府裏的幕僚被捉入獄,想來過不了幾天就會看到他們的屍體出現在城外的火化場裏。
他以爲皇帝會對他手下留情,說是貶爲庶人不過是給羣臣一個交代,卻沒想到皇帝真的狠心至此。
他甚至想着,今晚會不會有刺客來要他的命?
樸素的馬車裏,覆紜坐在最裏,康氏和龐氏面對面坐着。
康氏牽強的扯了扯嘴角:“殿——相公,不若咱們去投靠妾身的父親,他好歹是康城知州,到時讓他在城外給咱們置購一套房屋田產,也不會苦到哪去。”
“康夫人,這恐怕不是個好主意。”
車身微晃,明顯有一人坐在了前面,這人牽起繮繩,手臂一揚:“駕!”
康氏聽出這聲音是誰,心下一喜,顧不上管覆紜,轉身翻開車簾:“千面,你是來幫我們的嗎?”
還沒等車外人說話,覆紜聽到這兩個字,滿面不敢置信,他猛然撲了過來,抓住車外人的後衣領子,就要將人往車內拖。
千面輕鬆就掙脫了他,將他推的撞上車壁,而後一手抓着繮繩,一手慢條斯理的理了理衣襟:“看樣子,夫人沒將小生的存在告訴令夫啊。”
他側頭,望向身形狼狽得到覆紜,脣角的弧度在後者看來格外嘲諷。
古往今來從沒有“令夫”這一稱呼,他這是在譏笑自己落魄,只能做靠女人活着的廢人!
覆紜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鮫珠’上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康氏臉上的討好一停,雙眼大睜:“相公你說什麼?”
千面側坐在車門邊,一邊控制着馬兒方向,一邊似笑非笑的道:“看樣子兩位還有不少話都藏在肚子裏。可憐咱們的龐氏,明明是先嫁給王爺的,可卻被後來的妹妹打壓的擡不起頭,喫不好睡不好,到頭來成了庶人,還被矇在鼓裏,連怎麼回事都不知道。”
一直低着頭沒有任何反應的龐氏看了他一眼,隨即視線劃過康氏與覆紜,轉過頭去。
這一眼,再沒有往日纏綿溫柔。
“幾位最好不要亂動。”千面放下車簾,聲音中透着冷意:“爲了防止虎豹狼羣出沒,小生會送你們去最近的縣城,之後——”
“好好活着,體會一番你們看不起的平民生活吧。”
馬車內很快就吵了起來。
千面靜靜聽着,脣角微勾。
……
荊紀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快樂。
他出門遊山玩水,收穫無數美人,找到寶藏,還救回了鄰國公主。走一半,大哥倒了;又走一半,二哥也沒了。
皇位最有力的競爭對手一下子全沒了!
簡直是天都在助他!
以至於看到不算的那張臉的時候,荊紀都覺得順眼至極。
不算坐在桌子邊大口喫肉大口喝酒,白鬍子上都蹭了油漬,哪還有什麼仙風道骨。
不算百忙之中瞥了他一眼,他也不惱,還道:“你先喫,喫飽了再說,不急、不急。”
喫完了一整隻雞,不算擦擦嘴巴,掐掐手指,又看了看外面的豔陽天。
“貴妃娘娘叫咱們晚點回去,那就晚點回去好了。”不算站起身,從荊紀的貼身太監懷裏摸出手帕擦了擦鬍子後,又給他塞了回去,“晚上有祭河神的儀式,殿下不如看一看。”
“好。”荊紀樂呵呵的點頭,看着不算的背影,彷彿在冒聖光。
現在不算就是說能摘星星摘月亮,他也信!
隔壁,荊縉在默背祕籍。
他背一個穴位,偶師就在他身上一戳,一戳一個紅印子,保證他幾天都忘不了。
在如此刻苦的學習之下,他想忘記都難。
不過他也沒光待在房間裏,那他隨行的意義就沒了大半。
荊紀尋歡作樂的時候,他就穿着樸素的抱着偶師逛街,經常是早上出門,沿街穿巷走到晚上纔回來。
以前還在村子裏的時候他就跟着人上山,倒是不怕多走。
見的多了,眼界不自覺就會逐漸開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一趟荒北之行,他身上已然發生了莫大的變化。
如此又過了半月,一行人終於返京。
烏塗雅被接到了使館去,她哥烏塗渾在等着她。烏塗渾近來可謂是過得膽戰心驚。
荊紘被禁,一批官員被咔嚓。荊紜被貶,又一批官員被咔嚓。
西街刑場上的血幾天都沒沖刷乾淨。
若不是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幾乎以爲這是大荊皇帝再給他下馬威。現在他哪還有初來時的傲然自信。
荊紀與荊縉兩人入宮回話,寶物也被隨侍帶着。不算則回了荊紀的皇子府。
鸚鵡在樹枝子上等着他,看到他來了,撲閃着翅膀一頭扎進他的懷裏,叫道:“來啦大爺,來啦大爺!”
不算眼神慈愛的撫了撫它的腦袋,感嘆道:“本來就是個智障,怎麼被紅胭教完之後,更傻了。”
氣的鸚鵡啄了他一口。
偶師跳過荊縉的府牆,剛剛落地,就聽身後傳來聲響。
“就知道你不會走正門,怎麼樣?”
是學者。
偶師轉過身,望向正站在牆角背手看着她的學者,想了想道:“不聰明,但也不是個傻的,還算良木,能雕。”
學者搖搖頭,因眼神空洞,使得他脣角的笑無端詭異些許,可偶師早就習慣,反倒是對他如此看好荊縉有些驚奇。
學者感嘆:“能被你誇作良木,也算是我沒選錯人。”
偶師微一思忖,覺着也是。
學者眨眨眼,兩手一合:“叫你回來,是盲醫有事請你幫忙。他現下正在醫館,你可以去看看。”
“好。”偶師點點頭,如來時那般翻牆而出。
學者餘光撇過花廊後,喃喃自語:“這次他回來,應當能安生上一年半載了。畢竟……還稚嫩的很呢。”
……
千面正好撞見了偶師,見到她,臉上的淺笑瞬間消失,恭恭敬敬的拱手作揖:“見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