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的吉光片羽紛至杳來,在江豢眼前一幕幕閃過,他沒抓住。

    江豢抵着石牆的後脊被壓得生疼,他額頭上泛着薄汗,死死地望進風滿袖那雙黑曜石般觸目的眼睛裏,一時間有點不知身在何方。

    凡是被風滿袖觸到的皮膚俱是酥癢一片,也許是因爲剛剛的生死一線,腎上腺素分泌過剩的原因。

    也可能是他太久沒和人親密接觸的原因。

    江豢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着貼合,明明只是簡單的擒拿術,恍惚間他卻有種奇妙的錯覺。

    就像這是個猝不及防的、遲來三十多年的擁抱。

    最後還是風滿袖先一步鬆開對他的鉗制,理了下身上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女式外套,表情若有所思。

    江豢躲開風滿袖氣息所籠罩的範圍,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擡頭跟風滿袖說:“你以前會主動解釋。”有關於這一身偏女性的打扮,有關於這場鬧劇般的突襲。

    風滿袖不爲所動:“你以前會主動問。”

    天空陰沉得要命,烏雲沉沉蓄在頭頂,江豢倚着潮溼的牆壁抹了把臉,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

    依照他對風滿袖的瞭解,這個人是不屑於對其他人惡作劇的,之所以把他叫離現場,肯定有相應的理由,要是放在以前,江豢多半會滿眼崇拜地問風滿袖是不是找到了什麼新的線索,但他現在是真沒這個心情,他只想等任務快點結束,讓神通廣大的風屹把風滿袖送走,這輩子都不要再出現在自己眼前。

    他認識了風滿袖多長時間,就愛了風滿袖多長時間。

    精神結合只有一種破裂方式,那就是風滿袖鐵了心要跟他分手,沒有半點餘地的那種。

    人是會騙人的,可精神力不會,三十年前風滿袖的精神力明明白白地從江豢的精神圖景裏連根拔起。

    一次就夠了。江豢心想。這種體驗有一次就夠了,千萬別來第二次。

    所以他絕對不能讓風滿袖知道,他有一半的靈魂恨風滿袖恨得要死,另一半的靈魂卻在拼了命的爲重逢而歡喜。

    江豢強行壓下所有的情緒,故作平淡道:“所以你叫我來這裏做什麼?”

    風滿袖警覺地眯起眼睛。

    江豢心跳如鼓,只見風滿袖向前一步,毫不客氣地踏入江豢的個人空間。

    那股清甜的香水味又回來了,江豢不由自主地屏息,略帶不自然地別開目光。

    “你在感覺到不舒服。”風滿袖說,“是因爲我身穿隸屬於另一個性別的衣服,還是因爲我本身?”

    手機突然嗡嗡作響,打破了黏膩的氣氛。

    江豢頗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一手抵着風滿袖的胸口把那人推開,掏手機,看到上面的電話來自法醫組的銷量。

    風滿袖深深看了他一眼,沒再繼續逼問,而是拎着個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的紙袋拐進僻靜處。

    空氣裏終於不再混合着那股清甜的香水味,江豢深吸了口氣,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接了電話。

    “喂?小梁?”

    “哎,江哥,是我,法醫組的。我剛纔給陽陽打了個電話,他說你不在現場,又怕他轉達不明白,所以讓我直接打電話跟你說。”

    看來是法醫組有結果了,江豢嗯了聲,把腦子裏的雜念摘出去:“你說。”

    小梁抽了下鼻子,沒直接說結論,而是問他:“嗯……江哥,你殺過小白鼠嗎?”

    殺小白鼠。

    塔裏哨向的必修課程是不一樣的,比如急救課,嚮導必修,哨兵選修。

    課堂裏擠擠挨挨地坐滿了嚮導,唯獨風滿袖一個哨兵,空着手,大搖大擺地走進教室,目光很快鎖定江豢所在的位置,然後腿貼着腿坐到他身邊。

    那堂課的內容是靜脈注射,實驗對象是小白鼠,風滿袖一坐下就開始玩小白鼠,玩膩了再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凡是風滿袖上過的課,不管文課理課,期末考總能拿到滿分,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所以就算像這樣闖進教室,老師也只能選擇視而不見。

    江豢也不理風滿袖,按照教學進度正常進行練習,只在下課前十分鐘把風滿袖推醒,讓他幫忙處理掉課上用過的小白鼠。

    所謂的處理便是逐只殺掉,一手推着小鼠的顱腦後側,一手順着脊椎捋下來,拽住尾巴……等等。

    江豢擡手按住後腦剛剛被風滿袖摸過的那片皮膚,心臟猛地下沉。

    “喂?江哥?你還在聽嗎?沒殺過也沒事兒,我就是問一下,我們處理小鼠的方式通常是直接扯斷脊椎,也就是一手推着——”

    江豢回過神,打斷小梁的話:“我知道怎麼處置小鼠,你想表達什麼?”

    “咳,就是,我們這兒現在不是躺着十二個孩子嗎?經過檢查,十二個孩子的死亡方式是完全相似的。我的意思是,他們的死法和小鼠的死亡方式一模一樣。”小梁越說聲音越小,“是被人徒手扯斷了脊椎。”

    掛掉電話,江豢用拇指背部颳了刮眉毛,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小梁的這通電話救場很及時,完全打破了兩個人之間不明不白的曖昧氣氛,江豢現在半點風月心思都沒了,只忍不住思考現場:孩子們排着隊被兇手扯斷脊椎,運氣好的能留個全屍,運氣差的則被直接扯斷頭顱,頸動脈迸裂,血液一竄三米高。

    他還記得孩子們臨死前猙獰的表情,顯然不止是遭受了□□上的痛苦,精神上也受到了極大的摧殘。

    所有人都在爲尋找真相而努力,只有他擅離職守,因爲風滿袖的一個短信丟下一切,跑來毫不相干的商業街。

    風滿袖從角落裏繞出來,手裏還拎着那個紙袋,裏面裝着剛剛被穿在身上的那件女式風衣。風滿袖身上衣服已經換回了正常的男裝,臉上妝也卸了,原本蒼白的臉上泛着點紅,嘴脣上沒有一絲血色,看看電話又看看江豢的臉,似乎正在等待他的解釋。

    “你早就看出來了,”江豢下意識地按了按自己的後頸,“你早就看出了被害人的死法是被人活生生扯斷了脊椎。”

    風滿袖不置可否,順手把手裏裝着昂貴女裝的紙袋丟進不遠處的垃圾桶,沒答他的話。

    指責風滿袖是沒用的,江豢手指指向後頸被風滿袖碰過的那一塊皮膚,質問道:“所以你想在我身上驗證什麼?”

    風滿袖發出個小小的鼻音:“驗證一些錯誤的結論。”

    這種對話方式是風滿袖最擅長的那種,原地打轉又不透露任何信息,套娃接着套娃,能把人活活氣死。

    江豢深吸了口氣,不打算再跟風滿袖這麼玩下去,正要發作,風滿袖立刻很有眼色地開口解釋:“我從見到屍體的第一眼就知道了被害人的死亡方式。兩種可能性,哨兵,或者力大無窮的巨人。世界上沒有巨人,所以肯定是哨兵。十二名受害者都是年紀相仿的孩子,人類順利生產十二胞胎的概率太低,不作考慮,所以孩子們的生母是多個母親。既然他們不是同一個母親所生,肯定要通過某種契機纔會被同時聚集在地下室裏,比如拐賣。女性。女性比男性更容易讓被害者放下戒心,就像你剛纔給出的反應,所以我初步推測,兇手是一名罕見的女性哨兵。”

    其他人還在用老辦法排查死因,試圖尋找兇手留下來的證據,風滿袖卻已經跳過了所有步驟,直接開始對兇手進行心理側寫並尋找動機。

    風滿袖還是風滿袖,這麼多年過來,一點都沒有變過,永遠可以透過現象直接看到本質。

    江豢還在等着下文,他眼前面色慘白的男人卻不說話了,表情爲難。

    “但是呢?”他問,“我覺得你這裏應該有個但是。”

    “但是我的推測是錯的,”風滿袖懊惱地用手背蹭了蹭下巴,無意識地撥弄着手指上的戒指,“不是女性哨兵。我忘記了女性哨兵和男性哨兵在生理結構上的不同,她們生來擁有更鋒利的指甲,根據我剛剛在你後頸上留下的指痕判斷,想要徒手將頸椎扯斷,手印的末端必然會存在割破皮膚的血痕,但實際上屍體的後頸並沒有這些痕跡,也就是說兇手並不是女性哨兵。”

    江豢又摸了下自己的後頸,被風滿袖捏過的觸覺依舊停留在皮膚上揮之不去。

    他話都涌到喉嚨口了,又被他原封不動的嚥了回去。理性上他知道現在一切以案子爲重以找到真兇爲重,可感性上他還是忍不住想質問,質問我又不是你的誰,你想驗證猜想和我有什麼關係,你憑什麼把我折騰過來,憑什麼拿我當實驗品。

    憑什麼還敢噴着這款香水來到我的面前。

    風滿袖張了張嘴,從對推論的解說中回神,盯着江豢發紅的眼睛看:“你有話要說,說。”

    江豢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只說:“所以你打算怎麼做?要回現場麼?”

    “你有話要說。”風滿袖不依不饒,又重複了一遍。

    “沒有。”

    “你有。”

    江豢火起。

    他嘶嘶地吸着氣,強忍住一拳揍在風滿袖那張若無其事的臉上的衝動,開口卻笑了:“好好好,大聰明,你說得對,我是有話要說。不過我也沒別的意思,風滿袖,我就只想問你一句,我在你眼裏到底算什麼?”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怎麼那麼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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