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長家相當偏僻,是個面朝大海的地方,坐落在高處,和當年塔的選址如出一轍。

    一路無話,江豢一直在用手機遠程指揮組裏的行動,直到有夕陽餘暉從車窗裏灑進來,他才短暫地把目光從屏幕上收回,遠望西方天際整片丹霞夕陽。

    “快到了。”風滿袖纖長手指點了下gps。

    江豢扒着窗口看了半天,終於在衆多小院中找到屬於老校長的花園。

    老校長的品味絲毫未變,還是那麼喜歡金燦燦的向日葵,半山腰建築衆多,種着向日葵的花園卻只有那麼一家,有頭髮花白的老人搬了個小凳坐在花園裏,面容慈祥而寧靜,眼裏倒映着即將燃燒殆盡的夕陽餘韻。

    老校長耳朵不背,在聽到車子的引擎聲後立馬看過來,顫顫巍巍地扶着欄杆起身,臉上無數褶子彼此交疊,擠出個溫暖的笑容來。

    這笑容實在是太熟悉了,江豢倒吸了口冷氣,雞皮疙瘩爬遍全身,他忍不住把車窗降下些許,對老校長的身影用力地揮了揮手。

    再往前就不太好開了,最好用腿兒着上去,風滿袖靠邊停了車,江豢這邊的車門鎖咔噠彈開。

    “你可以上去了。”風滿袖說。

    江豢過來的時候給老校長買了不少水果——風滿袖完全不通人情,居然想空着手來,還是在江豢的強迫下才在水果超市門口短暫停靠——他拎着水果等了半天,卻見風滿袖沒有半點要下車的意思。

    江豢疑惑道:“你不一起麼?”

    “他要見的是你,不是我,”風滿袖聳了聳肩,無所謂地答道,“而且就算他願意見我,我也得先去藥店給他買速效救心丸。”

    江豢剋制不住地勾起嘴角。

    老校長教過江豢父母也教過江豢本人,沒有人知道老校長真正的年齡,只知道他年紀已經很大了,所以大部分人在老校長面前都很聽話,就是裝也要裝個謙遜的孩子。

    然而風滿袖完全不喫這套,依舊我行我素,塔裏哪兒有漏洞就往哪兒鑽,最離譜的一次是用一根鐵絲拆了食堂的一面牆,風滿袖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土,嫌惡地表示前陣子負責維護塔硬件的工人一點都不敬業。

    冷風嗚嗚地往食堂裏吹,那次有不少嚮導因此而感冒,把一向好脾氣的老校長氣得跳腳。

    所以風滿袖是對的,如果他們不想讓今天成爲老校長晚年生活的最後一天,風滿袖最好還是別大張旗鼓地跳到老校長面前。

    江豢微微呼出口氣,這會兒也沒心情再跟風滿袖意氣用事了,只問他:“……所以你想讓我從老校長那裏問出什麼?爲什麼玫瑰花園地下室的屍體會和老校長扯上關係?”

    風滿袖定定地望了他一會兒,左手拇指不停地撥弄着無名指上的戒指,漆黑的瞳裏似乎藏着千言萬語,又全部化作不可言說。

    “你只要敘舊就夠了。問情報的事情交給我,成交?”

    ……

    俗話說得好,望山跑死馬。哪怕老校長的房子就在半山腰,江豢還是得走不少的路才能來到老校長的花園門口。

    上山的道路相當狹窄,顯然鮮少有人經過,好在江豢體力還算良好,他繞過一個彎,終於見到有年邁的棕獾不太靈巧地從山上跳下來,站在樹墩上對江豢招手。

    江豢對棕獾笑了笑。

    在江豢這兩年生活的環境裏,身邊人不是普通人就是沒分化完全的護衛與伴侶,沒有精神力,以至於江豢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真正的精神體了,以至於突然見到棕獾還是挺開心的,有種迴歸同類世界的錯覺。

    棕獾走得不快,一路也沒怎麼出聲,只走前面給他引路,江豢走着走着分神往山下看了眼,風滿袖長身而立,倚在漆黑的車身上不知道在思索着什麼,半邊身體沐浴着血紅的夕陽。

    今天實在是太漫長了,等爬到半山腰的時候江豢已經疲憊得不行,不過能見到輪椅裏的老校長也算值了。

    老院長守在院門口,熟悉的精神力四面八方鋪散開來,慢條斯理地包裹住江豢的身體,像個來自嚮導的擁抱,恰到好處地安撫了他焦躁的情緒。

    江豢鼻尖一下子就酸了,單膝跪在老校長身邊,雙手攥住老校長扶手上那隻佈滿老年斑的枯手。

    老校長慈祥地呵呵笑,收回精神力,問他:“怎麼還哭啦?你明明是最堅強的孩子,小時候被欺負了也不哭的。現在也不要哭,啊,聽話。”

    江豢抽了下鼻子,鼻音很重地反駁:“沒哭,原來您還記得我。”

    “我老了,不中用啦,現在這個腦子呀,已經記不住每個被我抱過的孩子的名姓了,”老校長枯瘦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但我至少還能記住你的,你叫江豢,你的伴侶是那個不服管教的小鬼風滿袖。嗬,我還能記得他那個護犢子的哥哥,明明只是個普通人,卻初生牛犢不怕虎,還威脅我說什麼‘你敢欺負我弟弟試試’啊,‘我弟弟掉一根毫毛明天要你狗命’啊,大搖大擺地出了塔,好像我的塔是他家開的。風家人啊,一模一樣的臭毛病。”

    江豢撲哧笑了。

    這種感覺很好,原來除了他之外,還有別人記得那一段陳年的舊時光。

    江豢附和道:“對,風滿袖,他哥風滿樓,還有他爸風屹,三個姓風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老校長渾濁雙眼露出個懷念的神色,溫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來,別跪地上,坐旁邊的小馬紮上。

    等他坐好了老校長才繼續開口:“我還記得呢,在你那一屆裏,最出名的就是那個,那個堵你們兩個什麼時候分手的賭局。一羣孩子不懂事,這人都是祝福別人好的,哪有咒人家分手的道理,還好你們兩個懂事,早早就在一起了,要我說啊,精神結合就算再稀少,也不是不存在的,你和你的伴侶不就是鐵證麼?”

    當年塔裏開盤賭他們倆什麼時候分手那件事鬧得沸沸揚揚江豢是知道的,但他完全不知道這事居然大到能讓老校長有所耳聞。

    江豢隨口跟着附和了幾句,心臟卻在逐漸下沉,就像靴子落地的故事,老校長在他面前扔下了第一隻。

    老校長終於說累了,拿過茶杯喝了口茶,又笑着問他:“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麼?還有你的精神體,你那隻黑貓哪裏去了,怎麼不願意出來陪我的老獾玩一會兒。”

    啊,很好,另一隻靴子也扔下來了,他只等待了幾分鐘,沒有等待一整晚。

    江豢就知道但凡只要提到風滿袖,就一定會提到他們的精神體,他嗓子不由得有點梗,找了半天才找回情緒,沒回答他與風滿袖之間後來的故事,只低聲答了後面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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