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滿袖雙手抱臂,站在爛尾樓第十七層正中心,面前鐵桶裏有火焰熊熊燃燒,嗶嗶啵啵的聲音不斷戳刺着耳膜。

    還說什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說什麼歲月變遷滄海桑田,都是騙人的,三十年前是爛尾樓,三十年後還是爛尾樓,這裏什麼都沒有變過。

    風滿袖可以從地上的痕跡推斷出,在風屹被他們兄弟倆和江豢一同解救出來後,至少還有三個倒黴蛋曾在這裏被綁架,最後一位應該是個中年人,在他眼前的鐵桶裏被行刑,濃煙滾着陳年的燒焦血腥味涌上來,嗆得風滿袖微微皺眉。

    火舌一寸寸舔過死亡原因,舔過已死亡的印章,舔過風滿城的照片。

    風滿袖慢慢露出一個微笑,與風滿城的照片隔着火光對視,火星跳了下,風滿城飛揚跋扈的寸頭燃燒殆盡。

    天才並非憑空出世,天才也得從受精卵長起,在風滿袖剛剛被孕育成型的時候,血檢告訴風母,風滿袖是罕見的mnd患者。

    不是漸凍症,而是完全相反的漸融症,延髓支配的肌肉超進化,隨着年齡的增長,逐漸擁有遠超常人的力量。

    而代價則是神經細胞代謝速率比常人快兩倍,最常見的臨牀表現是劇烈的偏頭痛。

    以及最致命的短壽。

    mnd並非徹頭徹尾的不治之症,自風滿城出生那時起,臨牀上已有過數例經過特殊治療後順利痊癒的mnd患者,只是治癒率相對偏低,只有百分之四十的成功率。

    以風滿袖現在的思維模式來看,如果孩子不夠健康,完全可以把孩子打掉,沒必要把孩子帶到世界上體驗一回人間疾苦。

    不過當年風母的想法此時已不可考,風滿袖依舊順利降生,來到這光怪陸離的人世。

    風滿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身體裏藏着顆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引爆的炸彈,他不配擁有與常人相同的百年壽命,他只有五十年,或者說最多五十年,然後便會像個融化的雪糕般變成一灘泥水,再也無法成型。

    人總是要死的,風滿袖在許多書上讀過這點,以至於他並沒有對自己的先天疾病產生什麼畏懼之情。

    ——就算不得不在明天投入死亡的懷抱,也至少要在今天活得精彩,活出自我,活得真真正正圓圓滿滿。

    這造就了風滿袖及時行樂的性格,反正壽命憑空折半,他總得在有限的人生中雙倍體驗所有的情感纔行。

    風滿城是他這輩子的第一個玩伴,在他出生的幾年後,風滿城也接受了同樣的檢查。

    mnd不傳染,卻有極大的概率遺傳,那時候風滿城的檢查結果是陰性,家裏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只有風滿袖拿着風滿城多年前的陰性證明滿腹疑惑。

    他的哥哥顯然讀出了他的想法,對他笑了下,看向抱着風屹哭泣的母親,輕而又輕地搖了搖頭。

    風家的天才頭腦一脈相傳,這是風滿城成功隱瞞風屹的第一件事,卻不是最後一件。

    風滿袖在十四歲那年毫不意外地分化成了哨兵,分化來得猝不及防,按理來說他應該沒辦法躲過身爲s級嚮導的風屹的法眼,可那天恰好風屹拿到了風滿城的血檢結果,不小心發現了風滿城苦心孤詣隱瞞了十幾年的真相。

    家裏沒人管他,風滿袖順利度過分化初期,家裏的圖書館終於派上了用場,他自學如何隱瞞哨兵的身份,悉心研究嚮導辨別哨兵的標準,將自己的精神圖景隱藏得滴水不漏。

    風滿袖也不知道自己分化成哨兵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在哨兵精神力的加持下,他的感知能力上了好大一個臺階,體能更甚,以前做不到的動作對現在的他而言輕而易舉,他甚至可以徒手拎起近三百斤的東西。

    代價大概是讓他本就短於常人的壽命再縮一截。

    最先發現異常的人當然是與他親密無間的風滿城。

    在風滿城罹患mnd這件事被風屹發現之後,父子倆大吵了一架,風屹不再放心風滿城在外留學,而是把風滿城調到自己身邊,成爲一名副手。

    風滿城表面看着粗心大意,其實是個很心細的人,雖然只是個普通人,卻也用自己的辦法試探出了風滿袖的哨兵身份。

    就像他沒有揭發風滿城偷換血樣那般,風滿城也沒有揭穿風滿袖哨兵的身份,在得知風滿袖的壽命縮短道三十年後,風滿城反而更加順着自家幼弟,無論風滿袖想去危險重重的雨林,還是岌岌可危的崖頂,亦或是荒無人煙的海邊,風滿城總會想盡辦法說服風屹,帶風滿袖去冒險,體驗那些旁人可能一輩子也無法觸及分毫的刺激。

    是因爲有風滿城的存在,才成全了桀驁不馴的風滿袖,風滿城偷偷給他買人工合成的嚮導素,讓他肆無忌憚地長大成人。

    一直到風滿袖二十三歲那年,因爲一場意外,風屹終於發現了風滿袖隱藏七年的哨兵身份。

    風滿袖之所以拒絕告知風屹自己的哨兵身份,正是因爲他看過哨向的相關資料,他什麼都不怕,唯獨害怕囚禁,他的壽命實在是太短了,他只剩下大概七年的人生,他不能接受自己將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塔裏浪費人生,但人工合成的嚮導素終究作用有限,他還是被風屹強行送進塔裏,要求他接受一系列的哨兵課程培訓。

    風滿袖當然不肯乖乖聽話,但這一次,風滿城沒站在他這邊。

    “我覺得爸說的是對的,你這個樣子只會透支你自己,你應該學會操控你的力量,然後延長你的壽命。”風滿城如是說。

    風滿袖哼了聲:“說得像我真想活那麼久似的。”

    有那麼一瞬間,風滿袖以爲風滿城會打他一頓,像小時候那樣,把他按在牀上打他的屁股,可風滿城這次卻沒這麼做,只是苦笑了一下,似有千般愁緒藏在眼裏,開了瓶啤酒。

    風滿袖被風滿城親手送進塔裏,哭笑不得地看着身爲普通人的風滿城毫無懼色,威脅那名一看就不怎麼好惹的老校長,讓老校長好好照顧他的寶貝弟弟。

    風滿城走的時候表面上看起來很灑脫,但風滿袖瞭解他,知道他轉過頭的時候一定是哭了。

    風滿袖相信,如果他想出去,這個小小的塔根本關不住他,何況還有那麼多塔外的理課。

    不過塔裏的確有一些還算好玩的東西,比如精神圖景,也比如精神體。

    在塔裏,風滿袖不用像在家裏那般小心翼翼地把黑貓藏在精神圖景裏,他可以把黑貓放出來在身邊玩,然而那時候他才發現,大部分哨兵的精神體都是兇獸或者猛禽,唯獨他是一隻沒什麼殺傷力的,人畜無害的黑貓。

    這也很好,風滿袖這三個字是特立獨行的代名詞,他完全不介意自己的精神體不夠威風凜凜。

    完!全!不!介!意!

    藏在平和的表面之下,塔的內部暗潮翻涌,哨向也是人,也存在權利傾軋,有老師驚歎於風滿袖的才華,那就必然有老師嫌棄風滿袖不夠循規蹈矩。

    風滿袖倒是不在乎這個——他的壽命最多隻剩下七年,他已經過完了人生的十分之七,沒人能指望一個只剩下七年人生的人去考慮‘老師不喜歡我怎麼辦’這種問題,而風滿袖所做的也不過是尋找這位老師在管理層對應的位置,順手捅穿這位老師職業生涯上的漏洞,只是順手而已,和他本能的報復心沒有一丁點關係。

    風滿袖自知沒什麼長性,塔裏的東西雖然新鮮,但他也很快玩膩了,如果不是在那個夏天遇到江豢,他應該早就畢業了。

    無論是考試成績還是畢業演練,對s級哨兵而言都不是什麼問題,所以就算塔的平均畢業年限是六年,風滿袖依舊對一年畢業很有信心。

    江豢是與他截然相反的人,從不以燃燒生命的方式證明存活的真實性,是所有人眼裏的好好先生,忠誠自持,古板無趣,要不是他擁有把人一眼看到老的被動技能,他可能真就把江豢給錯過了。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沙灘上,他仔仔細細地盯着江豢極爲耐看的眉眼,最終看穿了這人循規蹈矩的皮囊。

    江豢骨子裏也是會燃燒生命的那種人,但因爲這人是奉獻型人格,不會爲自己燃燒生命,只會爲別人燃燒生命。

    所以他最終還是沒忍住,對江豢伸出了手。

    因爲他想看看這人生命燃盡後的光輝,不知道能有多迷人。

    風滿袖一直不肯承認,他其實不想死。

    雖說他的行爲在別人看來,他是那種對生死看得很淡,爲了腎上腺素不惜一切代價的人,但其實不是這樣的,他一直渴望着有一根安全繩,能把他牢牢固定在原地,這樣無論他跑到哪裏去,他都能知道他是有歸屬的,而不是沒有根鬚的浮萍。

    江豢恰好是這麼個人,江豢會牽住他,江豢願意爲他燃燒自己的生命。

    人生滋味千般種,有了安全繩後,他便可以在這僅剩的七年之內把哨兵百年壽命的情緒全部體驗。

    風滿袖開着登陸艇,帶着江豢駛過廣袤無人的無盡海,體驗無拘無束;

    風滿袖開着直升機,載着江豢穿越九死一生的雷暴天,體驗生死一線;

    體驗愛,體驗恨。

    體驗痛苦,體驗興奮。

    體驗悔恨。

    他和江豢精神結合了,可他要死了,他會帶着江豢一起死。

    他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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