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滿袖安靜地站在鬧市街口。

    失去了嚮導的屏障,哨兵不得不直面周遭嘈雜的人羣,陽光炫目,尾氣嗆人,噪音刺耳,連身上的衣物也變得粗糙難耐。

    過於強烈的五感是人類進化的福音,也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風滿袖從來不相信那些前人寫出的有關結合破裂的論文——寫論文的學者是人,是人就會出錯,他是風家人,風家人除了自己誰都不信,他自然也不相信那些擅長玩弄筆墨的學者給出的答案。

    精神結合其實比身體結合容易破裂得多,身體出軌還可以僞裝精神相愛的假象,用謊言維繫關係。

    而維持精神結合的是綿綿不斷的愛意。

    只要有一方鐵了心要收回,另一方根本毫無商榷的餘地。

    鐵了心要斷絕精神破裂的是他,這是無論他是死是活,能百分百保住江豢性命的唯一方式,可江豢給他的實在是太多了,他根本沒辦法收回對江豢的愛意。

    所以他必須也只能讓江豢主動跟他說分手。

    風滿袖想,也許他終究不是江豢口中所說的沒有感情的外星人。

    哀悼期即將開始,風滿袖也不知道讓他引以爲傲的自制力還能幫他撐多長時間。

    有輪胎與地面廝磨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風滿袖閉了閉眼,攥緊了掌心裏的馭獸戒,開門上車。

    “我還剩多久?”他把這個問題又問了一遍。

    坐在駕駛室裏的是與他容貌如出一轍的風滿城,聞言從後視鏡裏看他一眼。

    “不到一個小時。”風滿城說。

    原本的選擇只有兩種:要麼接受手術賭百分之四十走下手術檯的可能性,要麼保守治療苟活三年。

    可風滿袖卻硬生生開闢出了第三條路,那就是參與尚在實驗階段中的速凍,把希望交給未來。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條件接受速凍,普通人與嚮導可以,唯獨五感過於發達的哨兵被剝奪了跨越時空的能力。

    根據已有的臨牀資料來看,哨兵所能接受的最大時長的速凍是三十年。

    三十年就三十年,mnd研究的發展速度很快,所有預算審批和臨牀實驗都有風屹一路開綠燈,他相信三十年後的醫療水平治療mnd就像治療一場再普通不過的感冒。

    尋常人想要速凍不得不提前很長時間預約,但作爲股東之一的兒子,速凍倉的一切指標早已在一週之前準備就緒,只等他脫光衣物躺進去。

    在前往速凍的路上,風滿袖其實給江豢寫了封很長的信,作爲最後的道別。

    風滿袖不善於用文字表達感情,但他是天才,他可以現學現賣。

    他用紙筆娓娓道來,寫了他的病,寫了他所面對的難題,更寫上了時長三十年的約定。

    他寫我愛你,他寫你等我,他寫三十年後你這隻老牛一定要來喫一喫我這顆嫩草。

    不過在走進福澈實驗基地之前,他從風滿城那裏偷了個打火機,把信燒掉了。

    哨兵只能接受三十年速凍,是因爲隨着時間的流逝,哨兵的精神圖景會逐步土崩瓦解。

    如果精神圖景徹底消散,他就不再擁有哨兵的身份,也配不上他的嚮導了。

    ……

    江豢接到個張三打來的電話。

    這倒是件稀罕事兒,雖說他沒少給張三帶喫的,但實際上他們兩個交集甚少,哪怕張三偶爾會給他發短信,問他要不要來聯誼,他也會選擇客氣的婉拒,從來沒去過。

    “怎麼了?”江豢接了電話。

    “江組長?是江組長嗎?”張三不確定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江組長還挺神祕,接個電話居然是轉接。”

    哦對,江豢這才反應過來,他手裏拿的手機是風滿袖的。

    “哎呀不管了,”張三繼續說,“是這樣的江組長,剛纔有人報警,說北寧區這邊有人要跳樓,我來現場一看,發現這地方是江組長你登記的地址,然後坐陽臺邊上揚言要跳樓的人是……嗯……是那誰。”

    張三這番話說得語焉不詳,但江豢卻聽懂了,他無奈地抵住額頭。

    上次見到風滿袖是昨天的事,他趁着這人不在偷偷跑進地下資料室查看紙質資料,結果卻被風滿袖跟蹤,相關資料也被風滿袖抽走。

    江豢一開始被資料上的‘已死亡’嚇了一跳,後來才反應過來,所有參與速凍的人都會被蓋上這麼個已死亡的章,也包括江豢自己。

    這畢竟是一場跨越時空的旅行,在解凍之後會重新建立相關人物的檔案。

    昨天晚上風滿袖沒回江豢的家,手機定位倒是一直開着,隨時方便江豢查閱:這人在建築工地停留了相當漫長的時間,也不知道在作什麼妖,江豢沒理他。

    沒有精神結合這陣子風滿袖野慣了,欠□□,晾一晾就好了。

    卻沒想到風滿袖居然會選擇用威脅跳樓的方式間接勸他回家。

    “行,我知道了,我這就回去。”江豢嘆了口氣,“麻煩你跑一趟了。”

    按照內部檔案來看,風滿袖現在理應被關在張三那邊的哨兵牢房裏,只不過因爲有風屹在後面運作,才把風滿袖不動聲色地保出來,讓他用這種暗地裏的身份查內鬼。這一段時間以來風滿袖從未與任何sehs其他組成員正面朝向,結果今天卻大搖大擺地暴露在民衆面前。

    江豢越想越頭疼,索性不去想了,開車回家。

    今天天氣很好,小區裏的樹葉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秋風吹成了漂亮的紅色,火焰在枝丫上不停地搖曳舞蹈。

    江豢停了車,解開安全帶,把頭探出窗外,仰視自家的陽臺。

    兩條修長的雙腿被錮在緊巴巴的牛仔褲裏,在半空中晃來晃去,風滿袖坐在窗沿上,顯然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手裏把玩着江豢的盆栽,從左手拋到右手。

    然後眸子微擡,準確地捕捉到他的眼,中間似隔着萬水千山。

    好像他和風滿袖總是這樣,他明明那麼普通地藏在人羣裏,風滿袖卻總能一下子把他挖出來,用眼神告訴他他有多麼特殊。

    “江組長!”張三額頭上滿是汗珠,湊到車邊問他,“怎麼說?”

    “沒事,交給我了,你回去吧。”江豢對張三笑笑,開車門下車,對風滿袖勾勾手指,略微提高聲音,“你下來!”

    “不!”風滿袖大聲拒絕,一手扶着窗沿,向前傾身,控訴道,“你不道德!你行事不坦蕩!你偷看我的資料!你做事偷偷摸摸!”

    行,只許官家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只許風滿袖四處溜門撬鎖,進江豢家門如入無人之境,不許江豢查看風滿袖的資料。

    江豢氣笑了,一手掐着腰,擡頭問風滿袖:“你是想讓我站在這裏,仰着頭跟你吵架,還是你先下來,我們回家再吵?”

    風滿袖斟酌片刻,很快得出結論,一擡腿就從樓上跳下來了。

    張三:“!!!”

    風滿袖這人能從組裏辦公室七樓速降到地面且毫髮無傷,江豢陽臺到地面的這點距離對於s級哨兵而言根本不是大事,也看不出這人在下落途中都找什麼墊了腳,只能看到這人像按了暫停鍵般,在半空中數次停頓,最後輕盈地落在了地面上。

    張三大張着嘴巴,驚愕得完全忘了剛纔想說什麼,過了好半晌才閉上有點風乾的嘴巴,問江豢:“江哥你告訴我,他在馬戲團兼職過嗎?”

    江豢哈哈哈哈,點點頭:“他是負責鑽火圈的那個。”

    張三意識到江豢在逗他,笑着抿了下脣。

    “我覺得你好像變了點,江組長。”張三說。

    “嗯?”江豢把目光從風滿袖身上收回來,“有嗎?”

    “有。”張三輕聲答,“以前的你從來沒有這麼快樂。”

    江豢立刻回頭看張三,原本的實習生已經上車了,熟練地倒車轉彎,在車裏跟他擺了下手。

    “我走啦江組長,報告的事兒我自己想辦法解決!”

    沒有熱鬧看,圍觀的好事者紛紛散了,間或有人擺弄手機,嘴裏嘟囔着視頻怎麼突然夾了之類的話,沒有人注意到江豢獨自穿過人羣來到公寓樓下,來到長身而立的他的哨兵身邊。

    “你把資料拿到哪裏去了?”江豢問他。

    風滿袖帶頭往樓裏走:“文件燒了。”

    “視頻呢?不怕你的跳樓視頻被人傳到網上?”

    “視頻風屹會解決,這些不重要。”

    江豢哼了聲:“那什麼重要?”

    風滿袖遲遲沒答話,徑直走到江豢家門前,摸江豢口袋,習慣性地摸出撬鎖工具把門開了。

    捏着鑰匙準備開門的江豢:“……”

    “這個重要。”風滿袖一手按在門上,推開門。

    秋風颯爽,方方正正的房間正中央不知道什麼時候搬進來個大型貓窩,裏面活靈活現地趴着只正在睡覺的黑豹。

    江豢瞬間全身氣血上涌,然後才遲遲意識到,裏面趴着的只是個栩栩如生的雕塑。

    當年風滿袖不讓他更改現實中的樣板房佈局,作爲交換,他可以任意更改風滿袖的精神圖景。

    其實他對風滿袖精神圖景現在的模樣相當滿意,風滿袖就像一塊奇形怪狀的碎片,卻恰好能和他拼合在一起,成爲一個完滿的圓形。

    於是江豢沒做任何改動,只在房間的正中心給他的精神體黑豹搭了個巨大的貓窩。

    “這個重要。”風滿袖又低聲重複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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