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些時候,江豢邊擦頭髮邊從浴室裏出來,看到客廳正中央風滿袖正長手長腳地盤在貓窩裏,一條胳膊摟着黑豹的雕塑,枕在黑豹的背上叼着哨兵營養液的袋子。

    家裏有牀有懶人沙發,風滿袖卻偏偏選擇了新搬進來的貓窩。

    江豢無奈地搖了搖頭。

    以前他們沒少在風滿袖的精神圖景裏胡搞,重逢之後也在不怎麼合適的地方搞過兩次,然而在他允許風滿袖登堂入室,晚上和他睡在同一張牀上之後,這人反而在這方方正正的房間正中克己復禮起來,矜持得不行,別說扒他的衣服了,連吻都沒接過一次,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遮住了那漂亮的鎖骨窩。

    這反而讓江豢有點摸不着頭腦,他也搞不清楚風滿袖現在這是個什麼意思,更不確定自家前任是不是今晚就打算睡在這貓窩裏了。

    “我現在可以開始交代了嗎?按照你們正常人的思維邏輯,坦白從寬,我認爲我擁有爭取寬大處理的權利。”風滿袖支起身體跟他說。

    他下午藉口處理文書晾了風滿袖好幾個小時,本意是想借這個機會思考一下兩個人現在的關係。

    剛重逢的時候他頗有點ptsd,只想快點把風滿袖趕走,有多遠滾多遠,但隨着被這人拖着滿琅市跑,他又重新活過來了,他的快樂肉眼可見,就連交集不多的張三都能看得到。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和風滿袖磨合得那麼好,這樣的人這輩子可能遇不到第二個了。

    和風滿袖複合大概只是時間問題,江豢有這個預感。

    反正黑豹已經不在了,大不了再死一次,他身無長物,他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

    江豢深吸了口氣。

    “交代什麼?”江豢問。

    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他的反應般,風滿袖滿意地昂起頭,把裝營養液的袋子捏成一團。

    “全部。從被我燒掉的文件夾開始。”

    江豢一屁股坐在牀沿上,用腳尖碰了碰風滿袖的膝蓋。“請開始你的演講。”

    風滿袖一把抓住江豢的腳踝。

    “你在文件夾上看到的mnd指的是先天性的運動神經元疾病,一共有兩種,一種是漸凍症,一種是漸融症,漸融症的患病率約爲千萬分之零點二——”

    風滿袖的話語沒有半點煽情的部分,平鋪直敘,向他坦誠相待了一切。

    “漸融症其實不是一種疾病,而是一種進化方向,治療方式以遏制進化爲主,於五十多年前立項,也就是我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

    “拖風屹的福,在短短二十年內,臨牀上漸融症從徹頭徹尾的不治之症發展成了治癒率高達百分之四十的可治療疾病。”

    “我被送到塔裏的本意是通過學習哨兵自我控制的方式儘量延長壽命,但很遺憾的是,我剩下的壽命不足以撐到治癒率上升到可接受的範圍內。”

    江豢臉色微變。

    江豢:“你的意思是,你招惹我的那時候,你已經知道你的壽命並不長久。”

    風滿袖聳了聳肩:“定義一下‘招惹’。”

    江豢:“……精神結合。”

    風滿袖勾起嘴角,討好式地用額頭蹭了蹭江豢光裸的小腿,算是默認了。

    “你是塔裏土生土長的小孩,你渴望外面的世界,渴望改變。”風滿袖又說,“因爲父母同生共死的原因,雖然你在塔裏表現得十分安穩,但在你的內心深處,始終有一小塊地方在渴望着轟轟烈烈的同生共死。”

    被說中了,江豢不自在地動了動,倒是沒掙脫腿上的桎梏。

    江豢:“居然被你看出來了。”

    風滿袖:“動動腦子,江豢,你以爲我是誰?”

    趕在江豢發火之前,風滿袖忙繼續說:“所以我‘招惹’了你,我給你刺激,我給你外面的世界,我給你腎上腺素,我給你轟轟烈烈的死亡。”

    江豢心中微微一動。

    這不是他聽過的最離譜的故事,但卻是唯一一個明明有在親身參與,卻又被完完全全矇在鼓裏的故事。

    “我是風家人,風家人永遠不可能像個被加熱後的冰淇淋一樣在牀榻上苟活,我選擇體面的結束人生,以至於我的壽命只剩下三年。”

    “當時我有兩種選擇,要麼賭一把,立刻接受手術,把你的性命算在一起,賭那百分之四十的成功率。”

    “要麼帶着你去環遊世界,玩三年,然後葬在一起,也算達成了同生共死的成就。”

    江豢微微嘆了口氣,任憑自己的手指陷入風滿袖半長不長的柔軟髮絲間隙。

    “但你最後沒這麼做。”江豢說。

    風滿袖頗不自在地偏開目光。

    “我沒捨得。”

    後面的第三種選擇風滿袖沒說,但江豢懂,要不然他也沒法與風滿袖重逢。

    在見證了自家嚮導父親在哀悼期的死亡後,江豢的骨子裏其實一直有那麼點求死的基因,如果風滿袖當年將所有的實情和盤托出,江豢一定會逼着風滿袖當即在兩種選擇中挑選一個,或者在環遊世界來到極地冰川的時候攜手跳進死亡之海,或者坐在手術室外等待豪賭的結果,要麼生,要麼死於相同的哀悼期。

    他聰明的哨兵將不會有機會驗證第三種選擇。

    “天才的腦瓜也有愚蠢的時候,”他慢慢地梳理風滿袖的髮絲,“你明明可以直接告訴我真相,讓我陪你速凍,我們一同跨越三十年的時空。”

    風滿袖閉上眼,像一隻貓咪般享受江豢掌心的溫度,半晌後笑了笑:“名爲濮榮的那名女性哨兵沒告訴你嗎,速凍對哨兵會造成不可逆的影響,嚴重的話甚至會剝奪哨兵的精神圖景。”

    說到這裏,風滿袖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自言自語般放輕了聲音:“萬一我要是失去了哨兵的身份,我還怎麼配得上你。”

    江豢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傻逼,你以爲我同意和你精神結合是因爲你是個牛逼的s級哨兵?”他收緊手指,扯住男人敏感的頭皮,“你是不是從來沒有一次想過,我選擇跟你在一起是因爲我愛你這個可能性?”

    風滿袖立刻繃緊身體,不存在的毛髮全體起立,漆黑的瞳孔死死盯着江豢看,就好像他說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語,連用詞粗魯都忘了強調。

    “我以爲你只是因爲我的任性而被強行剝奪了選擇其他人的權利。”

    江豢差點被這句話氣笑了,到底是誰最先說的風滿袖聰明,他的哨兵明明是個自我意識過剩的傻逼,真以爲地球只繞着他一個人轉嗎?

    真以爲愛情這東西是能逼得出來的嗎?

    精神力瞬間暴漲,觸鬚從四面八方探出身體,江豢一隻手依舊攥着風滿袖那顆高貴的頭顱,毫不客氣地把觸鬚扎進風滿袖的精神圖景裏。

    宛如颱風過境般的精神圖景沒有半點抵抗,任憑江豢的精神力在生機勃勃的廢墟上肆意穿梭,像巡視自己的領土般四處遊弋。

    風滿袖沒有解釋黑貓的去處,不過江豢已經知道了,它沒有身形,卻無處不在,三十年的速凍生活對哨兵的影響還是太大了,是有黑貓犧牲了自己,風滿袖才得以依舊保持哨兵的身份,趕來與江豢重逢。

    江豢用自己的精神力丈量了精神圖景裏的每一寸土地,無形之物最終於廢墟上合攏,光點飄散,化爲人型。

    就算是分手了,風滿袖也從未對他取消肆意更改精神圖景的權利,他打了個響指,先是把現實中的雙人牀搬進精神圖景,然後雙手憑空一扯,硬生生抓住風滿袖的精神力,往牀上一丟。

    細碎齏粉憑空飄散,風滿袖修長漂亮的身體被摔在牀上,雙手撐着牀單,像一隻被嚇到炸毛的貓,滿臉寫着不知所措。

    “我現在要開始騎你,騎三十年。”江豢爬上牀,居高臨下地宣佈道,“有種你就報警,看人民公僕管不管你。”

    風滿袖仰視着他的嚮導,慢慢露出一個微笑。

    ……

    在精神圖景裏胡搞的好處在於,事後不需要處理多少現實的東西,最多洗個褲子。

    三十年的速凍並未剝奪他們年輕的容貌,卻到底還是在他們的dna上刻下了痕跡,體力不比年輕的時候。

    “還差二十九年十一個月三十天零二十二個小時,”風滿袖癱在貓窩裏懶洋洋地說,“你還需要繼續努力。”

    被餵飽的江豢心情正好,踢踢風滿袖示意他爬上牀來,反駁他道:“準確地來說是二十三個小時零三十七分鐘,哨兵的忍耐力不是很強嗎?”

    風滿袖爬到他身邊躺好,無所謂地哼了聲:“是你體力太差,等你自己動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這種感覺實在是再好不過了,和江豢夢裏想過的一樣,在某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後,與愛人分享精神圖景,分享牀鋪,分享人生。

    也許等到垂垂老矣時生命的最後一刻,眼前的走馬燈並不是腎上腺素瘋狂分泌時那曇花一現般的快樂,而是自此之後每時每刻,是與風滿袖一同走過的人間煙火。

    “我有點困了。”他含糊地說。

    “那就睡吧,睡幾個小時,”風滿袖親了下他的肩膀,“今天晚上有兩件事要做,我們應該可以把被囚禁的女人那件事情給解決了。”

    風滿袖的懷抱又香又軟,他太困了,後半句話他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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