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正準備敲敲玻璃，窗戶卻被拉開，一位頭髮花白的老爺爺顯然和他認識,關切的問了句，“這麼晚不回去休息嗎？”
“想來看看。”
“好吧，反正也要拆了，路上有些碎石塊小心點別絆着。”保安開了門，柏楊便走了進去。
等他走的遠些後，邵音纔跟了過去，彎腰屈膝,從玻璃窗底下飛快溜進。
院內一片荒蕪，雜草叢生，幾個間隔幾米的路燈是唯一的光源，她必須看着腳下的路，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踢到石塊，摔在地上。
遠處是幾棟老舊的樓房，玻璃和圍欄已經被敲掉，毫無人煙，是徹徹底底的危樓，寂靜又詭譎。
操場上鋪着廉價草坪，肆意生長的雜草幾乎有一米高，勉強辨認出藏在其中的兩個破破爛爛的足球門。
柏楊也同樣在觀察着，但他目的顯然更明確，拐過了彎兒，進了一棟樓。
邵音立刻跟了過去，一直跟到天台，看見了背對着她沉思的少年。
他有心事。
冒然前去只會打擾，想了想，邵音放輕腳步轉身往樓下走，她記得門外有一家小便利店。
她幾乎是飛奔着前去,也不挑選，直接拿下貨架上的幾瓶啤酒，而後又立刻趕回。
保安打了個哈欠，只覺得晃了神，好像看見了一個女人。
他揉了揉眼睛，覺得是自己老眼昏花。
她照着記憶又回到那棟樓，看見熟悉的身影后，才停下來喘幾口粗氣，待平復呼吸才慢慢踱步過去。
雖然昨日才說過要退回普通朋友的位置，但此情此景也只能擱置。
他這樣她怎麼能放心。
柏楊一直在沉思，他有半年沒來這裏了，保安大爺還是那位，仍舊認識他，但裏面的一切居然已物是人非。
孤兒院要拆除了。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好消息，他在這裏長大，卻又受制於此，這裏帶給他很多陰霾，可當真的要夷爲平地時，恨意居然被失落掩蓋。
就好像丟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從四歲到十二歲，直到初中時他被柏森接回,回憶留在孤兒院的每個角落。
登高而望才意識到那時認爲的廣闊天地不過爾爾，三棟樓一個操場，比滬高還小。
刨去被欺負的那段童年陰影，它構建了兒時最純真的夢。
順着破損裂口的護欄往樓下看，便回憶起多年前的一樁新聞：滬市孤兒院十一歲小孩失足墜落。
有人質疑是被暴力對待，有人說孤兒院防護措施差，真真假假衆說紛紜。
可他知道，是自殺的，他親眼所見。
男孩叫陸明遠，比他大五歲，陽光向上，經常照顧院裏的小朋友，對他很好，他平常喊他明遠哥哥。
天台的門一直是鎖着的，陸明遠不知道怎麼偷到的鑰匙，從樓頂垂直墜落，摔死了。
他那天睡不着覺，就趴在窗戶上看外面的風景，沒想到看見了自殺的那一幕。
他嚇傻了，渾身冰涼，等回過神來時已經跑到樓下，面前是陸明遠的屍體。
到處都是血，惶恐之餘更多的是茫然，因爲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死人。
一個老師矇住他的眼睛把他抱到一邊，警察很快到達現場，調查事故原因。
也有警察問他看到了什麼，他沒有任何隱瞞，卻在詢問知不知道他爲什麼跳樓時選擇了隱瞞。
不一會，陸明遠身上蓋了層白布，被拖走了。
死亡原因：精神失常，失足墜樓。一個孤兒而已，閒言碎語說了一陣子就再沒人提起，彷彿陸明遠從未存在過。
其實陸明遠沒有精神病，他是個很樂觀博愛的人，家裏有了弟弟養不起他，父母爲了省錢便隨便找了理由丟給孤兒院，由國家出資撫養。
他曾說過以後長大了要去開飛機做大事，死前他對柏楊說：“人的出生不能改變，但我們可以活得值得。”
這樣的人怎麼會自殺。
也許什麼事情觸動了他。
柏楊站上天台邊緣的臺階，感受風吹過臉頰，他那麼直直的站着，腳下就是水泥砌成的平地，往前一躍就能解脫。
他想，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這時身後傳來腳步聲，他身體繃直，轉過身，見是邵音，戒備立刻解除。
“你怎麼在這？”
“在外面喫飯，結果看見你了，就跟了過來。有些冒昧了。”
“無妨。”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絲溫柔，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陪着他。
“要喝點嗎？我想你應該需要。”邵音擡起手，展示了一下手中的塑料袋，裏面裝着五六罐啤酒。
“好。”也許是環境與心境，他也想放肆一回。
她細緻的用溼巾棉片擦乾淨一罐啤酒，用紙巾隔開手遞給柏楊，自己也打開一罐作陪。
柏楊喝的很急，他腦中極亂，擔心邵音開口詢問，又忍不住回憶起以前的事。
他很快就喝完了一罐，把罐子捏扁，塞回塑料袋裏，接着拿出酒精溼巾擦拭另一罐。
他擦的特別仔細，仔細得甚至想把罐子上的漆都擦掉，他不知道自己在執拗什麼。
就是在這個地方，他得了潔癖。
那些小朋友，把飯菜扔到他身上，罵他像個女孩子，他那時是秀氣了些，可這就是罪嗎？
後來他學會了保護自己，不去理會，不去接觸，不去招惹，他們罵一陣後就會因爲無趣而離開，這是他的自保手段。
可披着羊皮的還有大灰狼，有兩三個小女孩性格好人也不錯，沒有欺負過他，也算是爲數不多可以說得上話的朋友。
她們說他的項鍊很好看，那是他爸爸給他的生日禮物，一顆小小的轉運珠，希望能保佑他平安順遂。
她們想看看，他想了想答應了，因爲她們是好人。
所以他解下項鍊，遞了過去，並叮囑要小心一點。
沒想到的是，她拿着那個項鍊到處亂竄，逢人就說，她拿到娘炮的東西了，和娘炮一樣，娘死了。他不知道，爲什麼那麼小的孩子就會說那些骯髒的字眼。
項鍊被扔來扔去，被高個男孩抓在手心，等他終於奪回時，卻被人一腳揣進食物殘渣桶。
他那時只比桶高一些，半天掙扎不開，最後還是老師發現才解救下了他。
幸好轉運珠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