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擡起胳膊時手中便憑空出現一碗溫水,向碗裏倒了些藥粉,再用碗沿碰了碰沈懷君的手背。
沈懷君伏身喘息,通體冰涼如墮冰淵,忽然察覺到手背的暖意,便接過碗抿下一口水,溫水如熱流般淌過四肢百骸,寒意立刻被壓下五分。
他緊繃的身體終於得到了安撫,起身調息一會兒,擡頭將碗中水一飲而盡,寒意褪去。
“你是?”沈懷君意識到自己躺在一處牀榻,有人遞了碗水給他。在殘存的記憶中,他上岸後在流淚,身體虛弱暈了過去,似乎有人將他牢牢抱在了懷裏。
如今雙眸已恢復清晰,他仰頭看去,身在一間竹林地裏的屋舍,一位十七八歲的黑衣少年正站在不遠處,面容俊俏,卻滿臉敵意,彷彿視他爲妖邪。
沈懷君嘆了口氣,倒也理解少年,昨天他雙眸泣血,模樣駭人,任誰見了都會害怕,何況是一位毫無修行根基的普通人?
“莫怕,我不是妖物。”他輕聲道。
少年瞪大的眼睛眨了眨,好不服氣地回:“誰怕你了?”
說罷搬來椅子,大咧咧地坐下。
沈懷君輕笑一聲,又道:“謝謝你救我回來,不然我怕是要被凍死在毀仙池旁。”
墨硯寒撇開眼,梗着脖子道:“我外出看風景,不巧遇見了你倒在岸邊狼狽不堪,怕你凍死就救下你,舉手之勞罷了,我經常收留一些小貓小狗。”
沈懷君視線一偏,看了看屋舍,自他醒來,似乎沒聽到過一聲貓貓狗狗的叫聲。
墨硯寒察覺到這點,喉嚨一噎,頓了頓才說:“這些貓貓狗狗喫光我的肉,都跑了。”
沈懷君輕輕頷首,把人吃了乾淨就跑掉,這些貓貓狗狗實在太不仁義,難怪少年把他撿回來都冷冰冰的模樣。
“不管怎樣講,我還是要謝謝你,還有你的大氅。”沈懷君道,才注意到身上披着的黑金色大氅,睡夢中他依稀記得身上披着件黑袍子,溫暖如火爐,沒想到現實中他的確披着件大氅。
大氅針線細密,色澤華貴,一瞧便是珍奇之物。
墨硯寒心裏冷哼一聲,心道這大氅不是我給你的,是你硬生生搶了不還給我。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沒開口要回鴉羽大氅。
沈懷君滿眼疲累,大氅下的手指輕輕地蹭着儲物玉鐲,垂眼深思,這是救命之恩,他必得報答,可瞧着少年的做派,像是位逍遙的富家公子哥,不缺珍奇之物。
他經年累積的法寶被封在了清霄門的茶室,手裏沒有能拿出手的物件。
忽而,他的目光落在牀頭的糖漬梅子空罐上,空罐是上等的白瓷釉,這少年孩童心性,愛喫蜜餞,還用珍貴的白瓷罐子小心裝起,他想了想,消瘦露骨的手指捉住少年的手腕。
墨硯寒夢迴當年被一劍拍回鬼域的場景,大驚着欲要後退:“你做什麼?”抓緊腰間赤鞭蓄勢待發。
沈懷君一臉病容,笑意卻漸濃,動作遲緩地從儲物玉鐲裏掏出一包油紙,油紙打開,裏面是油紙包裹的四方小塊,足足十來個。
隨即向少年遞了遞:“暫時不知道你用什麼東西報答你,這個先給你。”
他一步一小心地靠近牀榻,伸長了手臂接下油紙,又像兔子似的跑開了。
沈懷君一怔,手臂支着牀榻邊搖了搖頭:“真是少年心性。”
墨硯寒走到院裏,湊近了油紙一聞,滿是芝麻香味,剝開一看果然是桂花糖,塞進嘴裏,五仁餡的桂花糖,核桃仁和瓜子仁放了十足的分量,香甜酥脆,不同於凡間的煙火氣,這果仁咬開時是一股清新的靈力,是他從未嘗過的口味。
“還蠻好喫的。”他自言自語。
沈懷君在經歷短暫的清醒後,再度陷入昏睡,直到傍晚纔再度清醒,力道恢復了一些,但疼痛不減。
毀仙池中遍佈天雷之力,他的筋骨脈絡被天雷擊了個粉碎,稍稍一動便牽連周身各處的經脈,經脈中細小的傷口折磨着神經。
他額頭上已經疼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手死死地抓住身下錦被,光滑整潔的緞面被揉成一團,不多時,嘴角淌下一滴鮮紅的血。
沈懷君取出儲物袋,從袋中拿出鎮麻丸吞下,經脈割裂的疼痛稍稍緩解,他用方巾擦了擦汗,靠在牀邊長出一口氣。
鎮麻丸裝在天藍的琉璃瓶內,製作之初的目的是給入門練劍的小弟子服用,未曾想自己也用上這等初級丹藥,而如今他手裏只有初級丹藥能用來服用。
夜色深沉,窗外是一株高大的柳樹,月光將樹葉染銀,暗風吹動,孤寂冷暗。
毀仙池裏,天雷告訴他,他師弟白笙運勢極佳,白笙所心中所求的萬事皆會如意,而自己正巧被白笙敵對,故而自家徒弟接連爲白笙傾心,自己卻落得萬人唾棄的下場。
萬事如意,這萬事皆如了白笙的意願,按照白笙是善,自己是反派,譜寫了一道荒唐的話本。
天雷說,話本已結尾,一切不公都將會被天道審判。
他卻無法理解,自己拖着一副病弱殘軀,如何重新成爲曾經的清霄仙君?
修行三百年,他爲了平定九州邪禍,得罪過不少人或妖,怕是天道的審判還未降下,自己就要被這羣仇敵尋找報復。
“或許不用報復,便是這般疼着,也快疼死了。”沈懷君喃喃道,語氣漸弱,他單薄的軀體再度繃緊,後背爬滿了冷汗。
鎮麻丸是初級丹藥,對於天雷級別的威力傷害作用太過微小,才支撐了不到一刻鐘,經脈的劇痛再度襲來。
體內時刻覬覦着的寒意似是尋到了他的弱點,瞄準了機會從角落裏鑽出,他氣息大亂,一時經受不住,一股血腥涌到喉嚨,又被他強行壓制下去。
在壓下這口血後,他已脫力,想喝些水清一清口中的血腥味,可擡頭卻發覺,茶碗離他有一臂的距離。
他的身體已痛得麻木,儘管竭力伸手,卻仍無法觸碰到茶碗。
*
墨硯寒躺在側臥,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枕邊放着一塊黑石,是鬼域的通訊石。
方纔波舍通過黑石向他奏報,最後眼巴巴的問了一句:“主人您把沈懷君怎麼處理了?您心裏可痛快些了?”
他一字未回,直接按滅了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