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懷君猶自望着碗中圓滾的花生碎,詫異地望了眼窗外:“這麼晚了?來時還沒日落呢。”
而他並沒有拒絕少年的動作,墨黑的鴉羽大氅披上肩頭,暗金滾邊襯得他面如白玉,兩道青絲垂下,乃是位溫潤和善的仙君。
“這一鍋桂花糖還沒做出,可惜了這般折騰。”沈懷君搖了搖頭。
墨硯寒霸道地上前搶過了碗,將大氅的兩道綢帶以自己慣用的方式繫緊,“夜寒露重,不然晚上又要咳嗽了,仙君我說過,什麼事都要依着我。”
“修道人將就誠信二字,仙君若是違言,可要被別人恥笑呢。”
沈懷君無奈一笑:“你呀。”
數日相處下來,少年慢慢變得聰明瞭,心思也越發玲瓏剔透,知道用什麼樣的方式勸住他。
“走吧,我也乏了。”
兩道黑衣身影,一高一矮一起走出了飯堂。
而用了隱身術的高靈曜站在原地,一雙眼眸冷冷的,看不出情緒,視線投到較矮的那道身影時。目光愈發狠戾。
“靈曜?”一道溫和的聲音打破了平靜。
高靈曜轉身作揖:“師尊。”
白笙從後方的是竹林中走出,面帶笑意:“去哪裏了?尋了你良久。”
高靈曜依舊恭敬:“無事。”
他心緒潮涌,不知不覺想到了兩百年前,他看到白笙仙君親手佈下九轉囚龍大陣、受世人恭賀的場景。
彼時祥雲漫天、呼聲震徹四海,白笙仙君一時風頭無兩,而沈懷君雖劍道超絕,卻深受重傷,在牀榻上足足昏迷了三個月。
一位享譽四海,一位生命垂危,於是他便做出了那般選擇。
“靈曜,爲何在發愣?”白笙問。
高靈曜恍然,回過神來後,卻只搖了搖頭:“仙君深夜尋我,可是有要事?”
白笙眉眼一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父親妙如仙尊來了!”
父親?
高靈曜瞬間清醒,高家乃第一符籙世家,父親更是憑藉家族傳承一舉飛昇仙尊,境界雖在靈虛仙尊之下,但也位列修仙界三大仙尊之位。
高靈曜疑惑不解:“父親之前一直在北海尋找消失千年的鮫人族,聽說最近剛剛有了重大發現,怎地忽然回來了?莫非……”
白笙脣邊的笑意更濃。
“莫非父親想把家族的最後一套傳承交給我?”高靈曜不敢置信。
他資質不差,若他真得到了這最後一套傳承,莫說仙君,百年後定飛昇仙尊!
白笙將他向門口處推了推:“好了,不要再磨蹭,快去清霄大殿吧。”
高靈曜的臉上掩不住的欣喜,低頭將袖口的褶皺和衣襟整理好,端起衣袖規規矩矩的走向大殿方向。
金光耀眼的殿門推開時,忽然間,他心口躍然而動。
什麼師徒情誼,什麼心機手段,寥寥不過百年都化爲煙塵,而只有傳承是實打實地攥在了他手中,屆時他飛昇成了仙尊,壽命千年,去尋來前仙藥爲沈懷君治癒病體。
何愁得不到原諒?
*
翌日,幾位修仙大能齊聚清霄大殿,共同品嚐兩百年前埋下的桃花釀,白笙高坐首座,款待衆人。
“凌綃宗的長老爲何沒來?”白笙隨口問了一句。
“他呀……”幾位修仙大能對視一眼,一人回:“長老本是想見秦門主,但秦門主未出現,長老先回去處理事務了。”
白笙手指一頓,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本座去後殿一趟,各位請便。”
來到後殿,殿門剛合上,白笙迫不及待來到桌前打開一盞琉璃燈,燈內是一小團黑紫的霧氣在翻滾。
“外面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話!”白笙怒氣衝衝地說道:“怎麼回事?天書難道失效了?”
紫霧沉默了一會兒,勸說:“天書運行了兩百多年,不可能失效。”
“可我從未受到如此大的屈辱,區區一個鐘家小兒都敢輕視我,這就是你所謂的心想即事成?”白笙厲聲問。
當年在天書寫下心想事成四字後,白笙過了兩百年順風順水的日子,忽然觸到暗礁,即便是芝麻大點的事也讓他難以承受。
“好運,我現在就要!”白笙高呵。
一人一霧僵持之時,店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高呼,有人連滾帶爬地跑進來,跪在殿中央磕頭,額頭砸得白玉磚地哐哐作響。
“白笙仙君,仙君,您救救這天下蒼生吧!”
“昨日九轉囚龍大陣忽生異狀,鬼主似要破陣而出!我等守陣人驚慌之餘,前來稟報!”
“還請白笙仙君出手,再一度制服那鬼物!”
聲音迫切哀求,而白笙原本暴怒的臉忽而一變,眼中泛起欣喜的光芒。
紫霧喫喫地笑了:“瞧瞧,揚名立萬的機會,這不來了?”
……
“事情,大家想必也聽說了,九轉囚龍大陣出了隱患,本座想聯合各修真世家門派,一同去修補大陣。”
白笙端坐在高高的寶座上,面容謙和,言語誠懇,似乎是一位爲天下蒼生盡心竭力的仙君。
清霄門的所有來客都聚集在大殿,聽到這匪夷所思的消息,都傻了。
鬼主之患在千年前早有仙尊留下預示,說鬼主誕生後將成爲和魔帝、妖族並肩的禍患,而清霄門歷經數百年才鑽研出九轉囚龍大陣,又由白笙仙君親自佈陣,消解了這個懸在衆人心頭上千年的威脅。
可區區不到兩百年,大陣就有所鬆動。
“不可能吧?靈虛仙尊當年可說大陣維持數千年呢!”
“對呀,會不會是守陣人出錯了?”
瞧見衆人質疑的模樣,白笙嘴角邊若有若無的笑意慢慢冷了下去。
墨硯寒蹲在樹上,嘴裏嚼着一顆黃澄澄的桂花糖。
今日外頭喧鬧得很,他趁沈懷君午睡出來湊熱鬧,果真叫他發現了大熱鬧,一堆老頭子在嚴肅討論他出來後該怎麼辦。
“傻了吧,本座根本就沒在大陣裏頭!”他嗤笑,忽然,他瞧見了一人的身影。
餘信之。
餘信之挪動着肥碩的身子,帶着自家小兒子到處混臉熟,轉身之際,一隻流滿膿血的骷髏頭闖入眼簾,嚇得他渾身一哆嗦。
他瞧了瞧周圍人,便是真君、仙君等大能都談笑自若,似乎並未瞧見這隻骷髏。
“跪下。”骷髏張嘴便命令道。
“你是誰?”餘信之驚慌。
“青塢山上,是你惹不起的人。”骷髏再度重複:“衝沈懷君的院落方向跪下,連磕三個頭,大喊:仙君,在下嘴賤。”
“當然,你也可以自由發揮,若是罵得好聽,本座可以饒你一命。”
餘信之看着周圍滿殿的人,怕掉面子,但又實在惹不起這骷髏,商量道:“咱找個沒人的地方喊,行不行?”
墨硯寒冷笑一聲。
“怎地?你當這是在賣核桃酥,買一斤送一斤吶?”
餘信之一怔,下一秒,一隻黑箭刺破虛空,唰地射入殿中,瞬間穿透了他的額頭。
當場斃命,死不瞑目。
柳齋長長地嘆了一聲。
“自我認識你,你第一次愁眉苦臉對着我。”沈懷君將茶杯向對方推了推。
“堂堂清霄大殿,忽然間死了個人,疑似被鬼修入侵,我能不嘆氣麼?”柳齋抱怨道:“靈虛那小子回來又要埋怨我了。”
沈懷君搖頭笑了笑。
"你還笑!餘信之一死,一衆修仙門派都相信了大陣已經出問題,衆人打算去大陣一趟,現在仙門裏忙上忙下的。”柳齋道。
沈懷君無奈:“我一重病之人,且祝大家一路順利吧。”
他知道,鬼主並未困在大陣中,而鬼主殺人目的是爲了恐嚇他,或是在暗示下一個死人是他自己。
柳齋擺擺手:“算了,我去處理事物去,對了,你不在一直研究鬼修麼?殺人的箭在這裏,你拿去研究吧。”
說罷遞上一方木盒。
沈懷君接過,將人送到院門口後,轉身打開木盒,隨着盒蓋滑落,他的雙眼倏然瞪大。
木盒裏,漆黑的箭身,白羽箭尾,以及一卷火攻符咒,與印象中少年坐在門口細心雕刻的那支黑箭,一般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