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領路的藍色布袍小道士,是易不悟在永安城裏隨手抓來的。

    小道士說他也不知道易銘現在在哪裏。

    但他曾在書上看到過說,易銘在當年那場大戰之後,並沒有回到抱一閣居住,而是在山腳下的聖都永安的偏瓦坊住過一段時間。

    小道士帶着他先去找了偏瓦坊的里正,里正告訴他,時間太長,早已沒了線索。讓他們去找這兒活了一百多歲的許老爺子。

    此時他們正穿過一條骯髒的老巷,小道士一邊在前方領路,一邊對他說:“如果那位前輩還住在這裏,里正肯定有他的消息。想來多半早就離開了。”

    易不悟沒有說話。

    突然他們聽到一個男人的慘叫聲,緊接着就是一個人影“哐——”的一聲從屋中摔了出來。

    人正好摔在他們前方,口吐鮮血,看上去肋骨和雙腿都被打斷,肚子上還被刺了一劍。活是不活了,死,一時間也死不了。

    一個頭發亂蓬蓬,身上掛着些爛布條條的地痞頭頭帶着幾個手下從屋子裏走出來。

    小道士見狀臉色一變,拔劍指向他們。

    地痞小頭目吊兒郎當地對他們說:“小道長別誤會,這傢伙是個人販子,專來偏瓦坊偷窮苦人家的孩子,我們老大派我們在附近盯他好長一段時間了。”

    說話時小頭目迅速打量了他倆一遍,見他們其中一個就是個普通的年輕道士;

    另一個長得卻異常英俊。身材高挑,五官深邃。着一身黑色勁裝,手中還拿着根細長的黑色鐵棍,面無表情,身上卻透着一股令人膽寒的氣息。

    他從小混跡在永安城人堆裏,什麼人都見過,知道什麼樣的人能惹什麼樣的人不能惹——這種一眼看上去摸不清底細的人,最好不要隨意挑釁。

    於是又笑嘻嘻地問他們:“二位神仙不在山上修行,來這又髒又亂的偏瓦坊來做什麼?”

    小道士收回劍,對易不悟說:“既然是個惡賊,晚輩不便插手。前輩,咱們還是走吧。”

    易不悟走向躺在地上痛苦吟呻的男子,半蹲在他旁邊,放下手中的長棍,一隻手放在了他脖子上,另一隻手蓋住他的眼睛,輕聲說:“世間的苦難分兩種,一種使人成長;一種則毫無意義。”

    說完手一用力,“咔嚓”一聲,捏斷了他的脖子。

    小道士暗中嚥了口唾沫,繼續在前面帶路。

    他是大概一柱香前遇到的這個人,彼時他來到城裏採買了些香燭,正打算回到抱一閣,突然一個什麼東西從他身後搭在了他肩上。

    伴隨那東西而來的,還有一股強大到令他無法動彈的力量。接着他聽到身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我不傷害你,只要你幫我找一人個。”

    肩上的力量散去,他慢慢轉身,看到了眼前這個目光冷峻的男子。

    巧合的是,他曾經在抱一閣藏經樓裏的一本禁書中看到過此人的畫像。

    書上還說,此人曾是抱一閣、永安城、乃至整個全天下,都非常出名的天才道修。但後來不知爲何,淪爲了世間最大的魔頭。

    他的名字早在三百年前就成了爲抱一閣的禁忌。

    與他糾纏不清的還有另一個名字——易銘,也就是他們現在要找的人。

    ——

    混混小頭目在他們離開時,對身後的一名手下吩咐了一聲:“快去稟報老大。”接着帶着其他幾個手下跟了上去。

    許老爺子是道門俗家弟子,即使年事已高,看上去依舊精神矍鑠。他們去到他家中時,他坐在門口曬太陽。

    小道士向他向了個禮後詢問道:“前輩,向您打聽個人。傳說很多年前,抱一閣的易三公子易銘,曾在偏瓦坊居住過,您知道此事嗎?”

    “易三?”許老先是一詫,隨即想都沒想就回答:“有!有這個人!”

    接下來長嘆了口氣,陷入回憶,“我小時候聽我爺爺說起過他,說在他小時候,我們這裏還是偏瓦村。有一個瞎眼的瘋子,懷裏抱着一幅畫,每天坐在村口,逢人便問,認不認畫上的人。那個瘋子就叫易三。

    “大人們爲了嚇唬不聽話孩子,就對他們說,你要再敢調皮,就讓村口的易三把你抓去他的畫裏關起來。

    “我兒時啊,特別害怕聽到易三這個名字,總覺得他是個會喫人的妖魔。

    “但他的名字終究只是個傳聞,他到底來沒來過,什麼時候來的,又是什麼時候走的,沒人知道。誒你們打聽他做什麼?”

    易不悟見在這些人口中實在打探不到什麼有用的消息,掃了眼小道士,“去抱一閣。”

    那混混小頭目卻在此時攔在他面前,“二位不如先去我老大那裏問問,他神通廣大,只要是個有名兒有姓的人,就沒有他打聽不到的。”

    見易不悟沒有立刻拒絕,又帶着討好的笑容說:“他住得不遠。畢竟那麼多年了,人也不好找,多條線索多條路不是?”

    易不悟說:“行。”

    小道士聽說他要去找什麼地痞頭子,找了個藉口快速離開。他得趕緊回去稟報閣主——傳說中已經身消道殞的大魔頭易不悟,重現人間了!

    ——

    易不悟跟着小頭目走了一陣,來到了一處偏僻的土屋羣。從破敗的房屋間經過時,兩旁邊不時有跟混混打扮的人盯着他們看。

    小頭目和他的手下都換了副得意洋洋的神色,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功勞,直到進了一間不算太破,卻異常昏暗的屋子。

    屋子中央掛着一道半透明的黑色紗帳,一個人影出現在帳幕裏,影影綽綽。

    小頭目在帳幕外對他着裏面的人影行了個禮,“老大,我把那個找易銘的人帶回來了。”

    說完就退了回去,還順手關上了房門。

    門關上後,裏面一個低啞的聲音問:“你爲何要找那個人?”

    “你知道他在何處?”

    他先是靜默了片刻,纔回說:“給你一個忠告,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可以少受苦。”

    “看來,你的確知道。”

    易不悟把手中的鐵棍杵在腳下的石板地面,雙手疊在一起搭在棍子上端,平靜地說:“我也給你一個忠告,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可以保命。”

    裏面的身影又安靜了一刻,才慢慢撩起帳幕走了出來,是個衣着華麗的中年男人,長相平平無奇,但易不悟感受到他在刻意隱藏自己魔的氣息。

    看樣子是個刻意藏在人羣裏的魔修。

    易不悟看着他,他見看着易不悟,一雙狹長的眼中透着深邃的目光,將易不悟上上下下將打量了個遍:

    他見眼前的黑衣男子看上去年紀不大,甚至可以說非常年輕。臉上無悲無喜,無懼無畏,但眉間卻透着股天生自帶的威嚴。

    他只是站在那裏,悠閒的舉止間似乎透着某種氣度。他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就能告訴對方——不想死,就應該聽我的。

    魔心裏涌起一陣不好的預感,甚至有些慌亂——他活了有些年頭了,關於那個人的事蹟,他是清楚的。

    視線慢慢下移,他看到了男子手中那條漆黑的棍子,更加堅定心中的想法。

    當然,他想,有可能自己猜錯了,畢竟那人已經死了三百年,又怎麼會突然回來呢?

    但他不敢去試,可當務之急,是先想個辦法拖往此人,同時要儘快將此事報給魔宗。

    “你……您要找的那個人,我的確聽說過,具體在哪裏,還要查。”

    “多久?”

    他吸深了口氣,不敢把時間說得太長,怕眼前的人會等得不耐煩,於是報了個不算太長的時間,“一……一個時辰。”

    “對於要尋找一個消失了幾百年的人來說,一個時辰什麼也查不到,除非你已經知道他在哪裏。”易不悟將棍子搭在他肩上,聲音不輕不重地威脅道:“現在就帶我去,別自找苦喫。”

    魔覺得那棍子重若千金,壓得他幾乎直不起腰來。只好老老實實領着易不悟出了門,好在有兩個看得懂眼色的手下,替他把消息傳了出去。

    ——

    魔故意帶着易不悟步行出了城,又在城外郊區的田埂間穿行。正值春季,田野間的綠意正濃,天氣也不算太熱。

    易不悟沒有催促他,兩人用了約莫兩個時辰纔到達目的地。

    那是一座偏僻的農家小院,獨門獨院,四周沒有鄰居。

    到了院子門口,魔推開沒有上鎖的院門,彎下腰,向易不悟作了個請進的手勢。

    易不悟筆直地站在院子門口,左手緊緊地握着他的武器,手背上青筋突起。有一股莫名的顫動在心底激盪,好似即將要迎娶一位素昧平生的夫人。

    他定定地站了好半晌,才邁開步子,無聲踏了院門。然後,一眼就看到院落中一棵梨樹下的藤椅上,坐着一個身材瘦削的白衣男子。

    男子頭上戴着一支樸素的木頭髮簪,烏黑的長髮披散在肩上,襯得他的皮膚同他穿的衣裳一樣蒼白。唯有蒙在眼睛上的那抹紅綾,紅得異常顯眼。

    他靜坐在樹下,恍若靜坐於雪山之巔,渾身散發着孤寂與冷傲。

    在他的懷裏,果然還抱着一幅畫卷。

    儘管這一路走來,易不悟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可直到這一刻才真真正正地意識到——他一直尋找的人是個長得俊俏卻盲眼的男子,往後餘生,自己很可能和這個名叫易銘的男子相伴相攜,長長久久地共同生活下去。

    於是心頭的顫動又化作了一種綿長的期待,看向他的眼神不自覺地柔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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