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姬圓根本不是在徵求他的同意，她是在等姚允山做出決定。
姚允山老得很快，他佝僂着背，洗得發黃的白布衫襯得臉上溝壑更加顯眼。姬圓察言觀色，知道方纔袁梟所言讓他聽進了心裏。
她微嘆了口氣，如果忽略掉那雙灰眸，姬圓本就生得纖細靈動，一襲煙青色的軟煙羅罩在身上，像生長在山野間的精靈，就連呼出的氣似乎都侵染着山嵐與清泉。
“那《萬里山河》圖又是什麼？”
袁梟發覺姚允山不容易鬆口，還是這個一知半解的女娃娃更豁達一些，於是說：“那是你爹受太子殿下所託繪就的畫作，其中暗藏了寶藏的信息，只有懂得辨畫之人才能破解謎題，找到寶藏所在。”
姬圓似有所悟，姚允山確實同他提過先太子在東宮霍亂髮生之前，祕密轉移了數量可觀的國庫庫銀，想必那便是所謂的“寶藏”。而最重要的是，父親的確教過她如何辨畫。
曾經她還不懂爹爹的用意，如今終於恍然大悟。
袁梟與楚昭殷切的目光壓在她身上，姬圓斬釘截鐵道：“不行，我解不開謎題。”
袁梟登時怒氣橫生：“姑娘，眼下都什麼時候了！你們可曾聽聞三月后皇都要召開集英會，募集天下丹青妙手，知情人都知道費無憂這是決心尋回寶藏，姬鶴親自作畫，又授予你辨畫之法，普天之下，誰還能賽過你？！”
“她解不開。”沉默半晌的姚允山發話了，“你瞧她的眼睛，如今她雙目不能辨色，只分黑白。”
不分顏色，焉能辨畫？姬圓默默看了眼先生，發覺他神色間也有微不可察的失落。她抿了抿脣，忽然心中微微酸澀。
袁梟道：“當年姑娘被挖眼，此事我有所耳聞，至於新長出來的這一雙……總之哪怕我們解不開，也不能讓旁人捷足先登，先想辦法見到《萬里山河》再說！”
他還是抱着些希望的，萬一姬圓就解出來了呢？
姚允山“啪”地一聲撂下筷子，冷笑連連：“若無萬全把握，阿圓不必冒這個險。”
袁梟不甘示弱，既然無法曉之以理，那便動之以情：“吾等蟄伏十載，必須冒險！帝師，費無憂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鞠躬盡瘁的陵王了。他沉迷丹藥，意求長生，身邊奸臣環繞，豈有半點明君之相！”
姬圓用餘光打量先生，姚允山一口口扒着飯，但動作明顯比方纔慢了許多。如果說漫不經心是他精心雕琢的一張皮，那麼它在袁梟猛烈的攻勢下正緩慢脫落，露出烈火燎原過後的蒼茫。
沒有反對費無憂登基，是這位帝師一生的心結。
“阿圓，”姚允山擡眸看她，“你長大了，爲師不想逼你，去與不去，你自己做決定吧。”
山間平地生風，寒氣撲面而來，頭頂枝葉將月光切割得支離破碎，圍桌而坐的四人將神情半匿在黑暗中。
姬圓沉默着，嘴脣抿成一條線，長睫蓋住大半灰色的眸子，一頭青絲上鋪滿月色，銀輝在青衣上流動，似是在抓住最後的機會汲取天地精華。
父親因那幅畫半生蹉跎，現在輪到她，要去紅塵業火裏滾一遭了。
“學生願去。”
·
“來人！捉拿盜賊！”
夏日的京城街巷熱浪滾滾，巡檢司成羣出動，追着那傳說中的大盜“浮愁”滿城跑。各處街巷三五不時便會報上新案子，巡檢司應接不暇，只得厚顏來麻煩殿前司的禁軍。
渡瓊把公文呈上桌案，費良辰只掃了一眼，便嘖了一聲：“又是浮愁？”
今夏雖酷熱難耐，殿前司卻因背靠陰涼之地，是個避暑的好地方。彼時殿內軒窗大開，夏風吹起案上書頁，發出嘩啦啦的悅耳聲響，費良辰輕輕一笑，拿起鎮紙在手上把玩，於是這些公文頓時像雪片似地漫天飛舞。
渡瓊哀嚎一聲：“殿帥，放過卑職吧——”
費良辰頭也不擡，修長的手指在桌上點了點：“計時開始。”
渡瓊立即精神一振，催動內力，探手將這些雪片盡數收回。他步伐詭譎，如遊蛇一般速度奇快，不過幾息的功夫，四散的一百多張公文已經被規整地收攏在一起，渡瓊哈着腰將它們交給費良辰。
費良辰一頁頁翻過去，渡瓊緊張地嚥了口唾沫，他沒來得及記全這些公文的順序，果不其然被殿帥指了出來：“城北王氏家裏玉石失竊是甲子時案發，西廂柳氏傳家硯臺丟失是乙丑的案子，順序錯了，自己去領罰。”
渡瓊悻悻應了聲“是”，到院子裏打了兩桶水，掛在雙臂上紮起馬步。
奇了怪了，這些公文殿帥也不過只掃了一眼，憑什麼他就能記住？不過渡瓊慶幸殿帥今日大發慈悲，沒讓他闖箭陣，這可比抓雪片難多了。
渡瓊心裏還惦記着捉賊，於是遙遙喊道：“殿帥，您打算怎麼處理這些案子啊——”
費良辰放下手頭東西，也信步走到院子裏。年輕的殿帥肩膀寬闊，腰腹勁瘦，身披一件絳色的窄袖對襟袍，領緣上燦金色的火焰紋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爲一雙桃花眼平添幾分熱烈。偏偏他又生了一對劍眉，在他眉眼這一段方寸天地間巧妙揉合了凌厲與瀲灩兩種神態，如流霞裹着冷刃。
怪不得京城行首排着隊想要服侍殿帥，光是這張臉拉出去吹噓都十分有派頭。
“一羣平頭小賊打着浮愁的幌子行竊罷了，派一隊班直去給他們收拾爛攤子，權當找點事做。”
說起找點事做，渡瓊奇道：“那殿帥不去瞧瞧？”
費良辰劍眉微挑，拍了拍渡瓊的肩：“本帥有更好玩的事情，你在這裏守着，本帥赴約去了。”
渡瓊嚇得眼睛都直了：“殿帥三思啊！你又跑出去了，回頭小耿找過來，我可應付不了——”
悲涼的尾音打着旋，沒能挽留住殿帥瀟灑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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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圓與袁梟二人下山，此刻在京郊徘徊。三人各一頂斗笠，望着高聳的城牆相顧無言。
——沒錢了。
來的路上，他們遇到一夥盜賊，被姬圓三兩下制服，無奈拖後腿的是身邊兩個漢子。他們一時不察，盤纏全讓盜賊偷走了。
離集英會還有三個月，沒有銀子，他們該往何處避身？
姬圓壓低了斗笠：“先進城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