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的出現總是猝不及防,每一次他從天而降,似乎都悄無聲息地改變了自己行動的軌跡。
一種劫後餘生的酸澀感漫上眼眶,姬圓不爭氣地想哭,但她強迫着自己不許流淚,費良辰捂住她下半張臉,姬圓只露出一雙忽閃的杏眼,他望着水霧在這雙灰眸裏一圈圈打轉,像青色山巒間下着細霧,漸漸沉浸在這片景色裏,彷彿回到了夢中常見的杭南山水。
外面是正四處翻找的禁軍,費良辰知道這樣一張明晃晃的桌案擺在這裏,不可能被忽略。他緩緩鬆開姬圓,將長|槍悄然向桌外伸出——
“諸位這是有何貴幹?”
郎將即將掀開桌布的手一頓,只得先行抱拳道:“啓稟陸大人,門上班直稟報有賊人闖進貴府,我等正在例行搜查。”
陸非之雙手負在身後,信步邁入殿內,冷然道:“本官恰在隔壁小憩,未曾聽見有賊人闖入,諸位莫不是太過草木皆兵了?”
那郎將只當是驚擾了陸非之,於是賠罪道:“擾了大人清眠,卑職罪該萬死。只是鄧馬帥有令,務必要保護大人周全,卑職也只是奉命行事,還望大人寬宏大量。”
這是拿鄧恩慈來震懾他?陸非之冷哼一聲:“這是本官自己府上,既然本官說了無事,就不勞各位費心了!”
郎將張了張嘴,想到圖紙還在這人手上,還是該留幾分餘地,於是只得說:“大人勿怪,卑職這便帶他們回去。”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面前這張不大的桌子,心想應當裝不下一個成人,便也作罷了。
禁軍紛紛退出堂屋,陸非之卻沒走,獨自沉默地站着。
事實上,桌案下藏着兩個成人,姬圓半個身子都橫坐在費良辰大腿上,費良辰護着她的頭,姬圓只能將臉埋在他胸前。較殿帥府那一夜不同,費良辰妥帖地穿着衣裳,但兩人貼得更緊了,男子清晰有力的心跳穩穩傳入她的耳中。
外面漸漸沒了聲音,姬圓動了動身子,而費良辰耳聰目明,他審時度勢地察覺到還有人沒走,於是又將她的頭往懷裏按了按。
姬圓睜大了眼睛打量他,往常這人鮮少有安靜的時候,即便生病了也不忘數落她,她屏息望着他的側臉,費良辰正專注地望着桌布間的縫隙,冷淡的眉眼渾然天成,這一刻一言不發的他反倒更顯真實。
他的眼尾生得十分流暢,與微眯的眼瞼形成恰到好處的弧度,傾瀉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氣。
姬圓忽然想到,其實若論孤僻,也許費良辰不遜於她。
陸非之將目光投向桌案,那是這間屋子裏唯一能藏身的地方。筆架上少了一支筆,書架有被人隱晦地翻找過的痕跡,他頓了片刻,終究沒有上前一步,而是撩袍邁出屋外,重重關上了門扉。
費良辰這才鬆開姬圓。
兩人爬出桌案,費良辰盯着姬圓手裏緊握的那支筆,問:“這是什麼?”
姬圓抿了抿脣:“不知道,我還沒有打開。”
所以她方纔慌亂,是在猶豫究竟要不要打開筆端?
費良辰把毛筆拿過來,姬圓攔住她,尾音還有些顫抖:“小,小心機關。”
他說着順勢要擰開,姬圓抓着他的手腕,硬着頭皮說:“先等等,萬一傷到眼睛怎麼辦?”
費良辰的手停在半空,感受着手臂上的柔荑輕輕發顫,他從方纔便想問了,就算裏面有機關,以這丫頭的功夫,怎麼會怕成這個樣子?
如今看來,是擔心傷到了眼睛。
他忽而一笑,這丫頭自己都已經怕得不成樣了,還知道擔心他的眼睛。
費良辰不擰了,他席地而坐,拍了拍身側的空地:“丫頭,先坐下。”
姬圓不明所以,嘴裏催促着:“殿帥,咱們還是快些回去,不然一會兒陸副使又找回來……”
費良辰打斷她:“他不會回來的,你且放心。”
姬圓遲疑道:“爲什麼?”
費良辰見她還站着,於是乾脆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帶下來,另一手虛服在她腰側,待姬圓穩穩當當地坐好,他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丫頭,跟我講講,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
姬圓愣了愣,頓時心頭火起:“殿帥,眼下是說這種無關緊要之事的時候麼?”
“無關緊要?”費良辰將那支筆在手指間轉了轉,看得姬圓眼冒金星,“瞧你怕得跟貓兒似地,還說無關緊要?”
旋轉的毛筆忽然停住,姬圓懸着的心也跟着落了下來。她在費良辰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放棄了掙扎,微微偏過頭,說:“這雙眼睛,是我新長的。十歲那一年,我爹挖走了我的眼睛,其中原因,想必無需跟殿帥贅言。”
費良辰嗯了一聲。
“我爹是天山教的人,連帶着我身上也留着天山教的血,五感可以再生。但是我不懂天山功法,生出來的眼睛不辨顏色。我聽說,我現在的這雙眼睛是灰色的。”
姬圓越說頭越低,下面驟然伸出一隻手託着她的下巴往上擡,姬圓聽到他淡聲說:“把頭擡起來,不許低着。”
姬圓無奈,說:“我的眼睛便是這麼回事,殿帥可還有疑問?”
費良辰神色慵懶,笑了一聲:“沒有,本帥一早便知道了。”
“那你還——”姬圓臉上頓時起了一層惱怒的薄紅,“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費良辰輕笑,目光輕輕掃在她粉紅的臉上,“你現在這副有人氣兒的樣子纔好,有些心結要說出來才能開解,害怕便害怕,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我沒——”姬圓話說到一半,終於意識到費良辰是在開導她,她怔愣半晌,說:“殿帥……是在幫我?”
“不然呢?”費良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可是唯一能破解《萬里山河》的人,本帥可不得對你好點,哪像有些人,轉頭就送別人香囊。”
他話說得半真半假,姬圓驟然想起送給三皇子的香囊,心裏沒來由地有些愧疚。她把手伸到衣襟裏,拿出另一隻簇新的香囊遞給他,猶豫了一下,才說:“這個是……送給殿帥的。”
費良辰一愣,盯着她手裏絳色繡鷹的香囊沒接,而是說:“爲什麼送我?”
若說他原本還隱隱期盼過,可當姬圓親手把香囊捧到他跟前,他卻突然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