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已過，京城街巷燈火通明，一輪澄黃的圓月高懸在墨色的天幕之上，硃紅的屋檐橫亙在中間，切割了涼夜與軟塵。
青山樓今日不接客，衆姐妹們聚在一處喫月餅。
“姬圓回來了。”
耿雲智端了一盤月餅給她，“黑芝麻和五仁餡的，冬蓉在蘇姐姐那裏，想喫自己去拿。”
她今日穿了件金橘色的襦裙，髮絲半挽着，有幾分不常見的家常氣。
姬圓捻起一塊黑芝麻月餅，“留給我的？”
“嗯，”耿雲智蹭了蹭鼻子，“段成玉的事，還沒謝謝你。”
“我又沒做什麼，再說你不是買了糖蒸酥酪？”
“那是我打賭賭輸的，”耿雲智輕哼，“一碼歸一碼，我可不想欠你人情。”
姬圓嚼着黑芝麻，兩頰鼓鼓囊囊的，“除了讓你捉蟲，殿帥沒再爲難你吧？”
耿雲智皺了皺眉：“的確沒有，不過……你是不是爲我求情了？”
耿雲智那日跪在殿前司正堂上，謝良辰並不看她，只是靜默地聽她自陳罪狀，手中似乎在拆卸着一支細筆。
她不敢擡頭看，只是聽見謝良辰說，去青山樓後院裏捉滿一百隻蟲。
這簡直不算懲罰，往常殿帥訓練她時常會用到這個法子，只不過後來耿雲智急躁的毛病改了許多，她很久沒接受過這般笨拙的訓練了。
殿帥一向賞罰分明，能讓他網開一面的，耿雲智只能想到姬圓。
姬圓側頭看着天上的月亮，“你們殿前司的事，我可沒那麼大本事摻合。不過殿帥的確問過我段成玉的行蹤爲何會敗露，我沒告訴他。”
耿雲智訝然：“你們不是……”
“嗯，我們是在一起了，而且也只有你們幾個知道，”姬圓說，“但那是你與殿帥之間的事情，我不想幹涉，明白麼？”
耿雲智喉頭哽了哽，不知該說些什麼。
姬圓信任她，所以沒有對她隱瞞他們在一起的事情；姬圓又足夠尊重她，護着她脆弱的自尊心，把尊嚴交給她自己來守護。
她終於覺得，輸給這個女人，似乎不是沒有道理。
不過姬圓倒是有些驚訝，原來謝良辰一早便猜出是耿雲智這裏出了岔子，她驚喜於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共同保護了耿雲智。
耿雲智深吸口氣，站起身對姬圓長揖下去：“多謝。”
姬圓忙跟着站起來，“你這是做什麼，要謝你便去謝殿帥，我可什麼都沒做。”
但是耿雲智都明白，“我從前不該處處跟你作對，從今日起，你也是我耿雲智的主子，我聽命於你，就像對待殿帥一般。”
姬圓一疊聲說不可，“你我是朋友，若是這般便生疏了，我這人向來不擅交際，好不容易結交到一位好友，你就當是爲了成全我，別拿我當主子，成嗎？”
耿雲智被她逗笑了，“你是不擅交際，但朋友其實不少。”
“……啊？”
耿雲智指了指桌上的月餅，“你以爲這些月餅是誰做的？蘇姐姐知道殿帥在禁中，你先生又去了潭州，中秋節你只能一個人過，便提前告訴姐妹們把你接來，這些都是大家親手爲你做的。”
姬圓慢慢地又咬了一口，“爲什麼？”
“因爲你很好呀，”耿雲智不太擅長誇讚，只能揀最樸素的字句來說，“你對大家好，大家便也對你好。我這人只喜歡舞刀弄槍，不懂權勢傾軋，沒官場上那幫人複雜的心思。姐妹們也一樣，其實大家整日呆在青山樓裏，不是彈琴作畫，就是吟詩作對，日子無聊得很，所以大家都盼着你常來，還琢磨着該怎麼對你好。”
姬圓酸澀一笑，“我何德何能……”
“殿帥的女人，哪裏不配？”耿雲智颯爽一笑，半是悲涼半是灑脫，“你可是比我強上許多的人，要有自信啊。”
姬圓愣了片刻，也釋然了：“先生曾叮囑過我京中人心複雜，包藏禍心者衆，可我卻覺得自己很幸運，遇到的還是良善者居多。”
耿雲智低頭想了想：“人以羣分，大抵如此。話說回來，殿帥在禁中怎麼過中秋？官家不會……”
正說着，渡瓊從門上走進來，“就知道姑娘在這兒！殿帥讓我給您送東西來了。”
姬圓打開那小巧的木盒一看，裏面居然是一對蝴蝶耳墜，青綠的寶石點綴在銀珠之間，很合姬圓今日穿的天青色襦裙。
不過這對蝴蝶的樣子，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她在集英會上畫過的那一隻。
“殿帥讓宮外工匠連夜打造的，說姑娘平時身上太素了。”他頓了頓，作爲一個稱職的傳話人，已經能做到臉不紅心不跳地爲他們轉達情話，“殿帥還說了，以後要把姑娘打扮成上京第一美人，那些公侯王孫家小姐們有的胭脂水粉，姑娘一樣也不能少。”
姬圓赧然：“他分明知道我不在乎這些的。”
渡瓊咦了一聲，“殿帥果然料事如神，連姑娘會說什麼都猜得一字不差。他說這些東西不是在拘束姑娘，只是，呃，當時是怎麼說的來着……”
姬圓握着那對耳墜，緊張又期待地看着他。
渡瓊清了清嗓子：“想起來了——”
“我家丫頭本來就是姬家的掌上明珠，我來得晚，沒辦法讓她自小便過上大小姐的生活，這些東西都是補償，我不在的日子，她受苦了。”
姬圓騰地一下紅了耳尖，她忍住眼角的淚，扭頭望向禁中的方向，恢宏的殿宇阻隔了愛意綿長，她很想撲到他懷裏去，像小貓一樣盡情地撒嬌。
是的，姬圓活了二十年，平生第一次有想要撒嬌的衝動。
她珍而重之地收起木盒，對渡瓊說：“他的病好些了嗎？”
渡瓊忙不迭點頭：“好多了，殿帥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就是中秋節這一天得陪着太后娘娘聽曲兒，無聊得緊。”
“雖說好了，也馬虎不得，”姬圓取出一紙藥方遞給他，“前幾日一位與我爹有故交的遊醫來了京城，我託他開了副固身養元的方子，你先請宮中太醫們看過，若是無礙的話再抓藥煎給他喝。”
“哎，”渡瓊喜滋滋接過，“咱殿帥打了這麼多年光棍，可算有人管着他了。”
姬圓看了眼耿雲智，見她神色坦然：“你不必顧慮我，殿帥有知心人，也是我所願得成。”
於是姬圓一笑，見渡瓊懷裏還揣着東西：“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