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陳雙鯉早知他不是自己的親弟弟。
年節宴席之前,嚴太后曾私下召見過他,隱晦地告知了這件事。
彼時陳雙鯉低垂着頭,恭謹地回答:“稚子無辜,臣無意趕盡殺絕。”
嚴太后滿意頷首,之所以主動告訴陳雙鯉,是她擔心自己有朝一日不在了,吳家會仗着費玄舞起非分之想,屆時三皇子的真實身份暴露,下場便是萬劫不復。
因此她需要陳雙鯉的一句承諾,也是爲了試探他身爲帝王的胸襟。嚴太后甚至認爲要他許下諾言有些強人所難,畢竟爲君者最忌諱的便是欺騙,但他卻認了下來。
嚴如笙暗歎一聲,這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不管這份度量是否真實,只要他點頭,便會爲自己多贏得幾分愧疚。
可是陳雙鯉是否只是爲了搏一個賢名呢?
其實不是。
費玄舞貪玩,也有幾分氣性,有些像年幼的陳銘。
小時候陳銘很喜歡粘着他,但是後來陳銘也被家訓規訓住了,懂得兄友弟恭,按捺下愛玩的天性,陳雙鯉嘴上不說,但偶爾也會懷念童言無忌的時候。
費玄舞如今這般很好,雖然對自己充滿敵意,但那是他在愛護自己的兄長,陳雙鯉喜歡兄弟之間鼎力相助的感覺,即便這份感情他不會再擁有。
官家的寢殿裏充斥着刺鼻的藥味,費玄舞站在門前,無意識地捏了捏袖子。
陳雙鯉見狀,主動將他的手牽起來。
費玄舞一愣,他有些驚恐,想將手抽回去,但怕動作太大驚擾父皇,於是強迫自己乖順。
這人好大的膽子,一個臣子,怎麼敢牽他的手?
陳雙鯉命內侍通傳一聲,不多時,寢殿的門被打開,牀榻上的金絲帷幔被一左一右地勾上去,露出費無憂蒼白的面容。
兩人跪下行禮,費無憂擡手讓他們起來,並未看向費玄舞,而是對陳雙鯉說道:“你身上的藥,還有幾副?”
陳雙鯉平聲道:“還剩三副,除此之外便還要再等……”
“足夠了,”費無憂咳了一聲,他氣血兩虧,凹陷的兩頰越發可怖,“朕沒想到,那些丹藥裏竟有這般害人的東西。”
丹藥中不僅摻雜着大|麻,還有摧毀人五臟六腑的猛藥,御醫斷言已經無力迴天,費無憂面露幾分悵然,這幾日他常常夢到費無愁,那人似乎在嘲笑他英武桀驁一世,最後落得個毒侵百骸的下場。
費玄舞顫着淚上前兩步,喃喃道:“父皇……”
費無憂閉上眼,“莫要過來,免得過了病氣給你。”
費玄舞只得定住腳步,殿內寂靜無聲,他有些無措,只能求助似地看了看陳雙鯉。
陳雙鯉正要開口,忽聽費無憂道:“你二人跪下。”
兩人互看一眼,不明所以,只得沉默俯首。
費無憂渾濁的目光在他們的臉上掃視一圈,道:“玄舞,你記着,雙鯉纔是你的兄長,他是蒼梧真正的二皇子。”
費玄舞猛得擡起頭:“怎麼會——”
“閉嘴,”費無憂勻了勻氣,似乎將費玄舞嚇到了,於是他又放緩了聲音,“原來的那個人,忘掉他,你們之間不再有任何瓜葛。”
“朕要你日後都聽兄長的話,謹記兄友弟恭,知道了嗎?”
“我……”
“朕問你知道了嗎!”
費玄舞盯着費無憂起伏的胸口,忍淚咬牙,叩首道:“兒臣記住了。”
陳雙鯉垂下眸子,他知道這番對話是說給他聽的。
既是要陳雙鯉安心,也在給費玄舞謀後路。
費無憂喘着氣,這時內侍端了煎好的藥上來,他一飲而盡,隨後被攙扶着下榻。
“朕去城南地牢看看。”
陳雙鯉道:“兒臣爲父皇更衣。”
“不必,”費無憂揮手,“爲人君者,不許侍奉任何人。”
費玄舞聽到這句話,擡了擡眼眸,在袖中掐緊了虎口。
·
費無憂悄無聲息地出宮,他沒有讓人通傳,來到城南地牢時也是靜悄悄的。獄卒不意眼下這個當口還能見到站着的官家,紛紛嚇破了膽,流着汗將他引到地牢深處。
錢玉聽見門栓鬆動的聲音,疲憊地擡起眼。
“來了。”
費無憂沒說話。
錢玉也不行禮,一手支着下頜,“我一個將死之人,就不守那繁文縟節了,您自便吧。”
費無憂嗤笑,揮退其餘人,漠然俯視着她,“你不怕死?”
“我怕得很,”因爲多日未梳洗,錢玉髮髻散亂,但越發襯出一股落拓不羈之感,“我當了計相,一天榮華富貴都沒享受,就這麼曹操去了,心有不甘吶。”
費無憂平聲道:“你在恨我。”
“的確,”錢玉目中閃爍着精芒,“你變了,不再是那個匡扶社稷的陵王。”
她還記得費無憂與她初見時說的話:“女子不喜詩文,尤好經史,你野心昭彰,不過本王喜歡。”
那時錢玉不屑道:“民女志在廟堂,王爺喜歡有何用?”
費無憂道:“你我雖殊途然同道,本王可許你兩樣東西。”
“哪兩樣?”
“一爲錦繡前程,二爲庶民盛世。”
費無憂捧給了她第一樣東西,但不論是他還是錢玉,都無法在有生之年看到“庶民盛世”了。
錢玉笑了笑,“當年你真狂妄,這樣大逆不道的字眼也敢說出來。”
是啊,可是當他坐上了君主之位,逐漸忘記自己緣何走到今天這一步。一步登天后他將自己扔進飄渺的錦繡叢裏,任民間沉痾漸重,他都像被麻痹了五感,漠不關心。
“所以這便是你棄了朕,投靠駱水天的理由?”
帝王不會認錯,縱使他良心有愧,說出口的依然是譴責。錢玉看着這張臉,忽然覺得自己半生荒唐,居然將精力浪費在這樣一個人身上。而她做過的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聽從費無憂的命令站在鄧恩慈身後,待她發覺自己助紂爲虐,已經位列四大奸臣之一了。
她噙着一絲冷笑,這抹譏諷刺痛了費無憂,他惡狠狠地說:“你想要的盛世,永遠都不會有。”
錢玉一愣,放聲大笑起來,“那難道不曾是你的雄心壯志?你爲了噁心我,居然不惜踐踏自己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