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他耽蠱發作,又沒什麼求生的念頭,面對自己揮出的刀不避不閃,幸好自己及時收手,將路塵接住,不然那一刀砍出去,不知還有沒有現在的路塵。
她趕緊搖搖頭,責怪自己危難當頭還在心猿意馬。
可是,有路塵在身邊,她就怎麼都害怕不起來。
路塵輕功真是好,被他帶着絲毫感受不到一上一下的顛簸,竟真像一片隨風而飄的羽毛,路塵將她護在懷裏,幾乎擋住了大部分迎面而來的厲風。
眼前景物倏忽而過,不一會就到了荒無人煙的郊外。
夏子規被路塵穩穩當當放下,偏頭看他,未尋到一點不恰當的神情,額上卻有一層細密的汗珠。
“路塵……”夏子規小心翼翼地出聲。
她聽到身邊的人牽起她的手,對她說:“放心,我會護你。”
他的手涼涼的,夏子規心疼的反握上去,想給他暖一暖,摸到了路塵紊亂的脈搏,就像是幾個小人正在他身體裏打架。
夏子規緊握住他的手,也想給他一些力量,儘量將語氣放輕快些:“我大概,也能殺個四分之一。”
小丫頭嬌甜的聲音帶着顫意,明明該是怕的,卻反過來要安慰他,路塵心中柔波微漾,更想護她不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千軍萬馬緊隨而至,揚起一片灰塵,幾欲將天空遮住。
路塵直視前方,手中的半城劍緩緩出鞘,劍鋒每露出一寸,殺氣便迫人一分。
林中樹葉沙沙作響,混着馬兒嘶鳴,似乎都產生一絲懼意。
長孫離愁勒馬而下,看着陸北雲一愣,眼中流露的欣賞之意幾乎要溢出來。
我門客三千,竟無一人能做到如他這般,身處重圍依舊泰然自若。
他身上有種沉靜的壓倒一切的氣度,已與剛剛截然不同。
半城劍出鞘,排山倒海般凌厲的氣勢涌出,充斥天地。
陸北雲持劍而上,衣袂和長髮在風中飛揚,帶起迫人的劍意。
該來的,躲不掉。
夏子規緊隨而上,殺入一片血腥之中。
沒人能形容這是一個怎樣的下午。
多年後的人們提起,也只能一陣寒慄地說,這是陸北雲又一次血洗武林。
“這一次,他殺了多少人?”
“他一個人也沒有殺,但很多人都被他挑斷了筋骨,從此你只要一提陸北雲的名字,那個人就要怕得像瘋了一樣。”
“陸北雲果然心狠手辣,知道讓一個人廢物地活着遠比死了更痛苦。”
呲——
長劍相擊,迸出火光。
對敵最忌分心,夏子規全力應敵,絲毫注意不到路塵那邊是什麼情況。
他還好嗎,他動用內力耽蠱就會發作,還能支撐多久?
夏子規只一瞬的擔心,立刻就會被對方發現破綻,身上不多時就掛了幾道彩。
畢竟都是江湖中的武學大家,武當掌門更是親自前來,他們自是看不上夏子規這樣的小姑娘,都對付陸北雲去了,但這八大門派武功套路各有不同,夏子規招架起來着實有些費力。
但她好歹也在江湖行走多年,多得是打鬥得出的經驗,一招一式絕不硬拼,伺機而動,見招拆招,有的剛上來會處於下風些,但多打一會就能摸清套路,反下爲上。
“我’關中柳刀’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你們真當我是什麼小嘍囉不成?”
心中暗諷一聲,轉眼便刺傷三人。
陸北雲長劍一圈,又擊退一波,幾乎近他的身都難。
謝清元發現陸北雲對那個小姑娘關心得緊,心中起了思量:“流風!去逮那小丫頭。”
流風立時明白掌門是何意,但覺得此行爲頗有失正派風範,拿一個小姑娘做要挾,日後定會爲人不齒。猶豫中,卻見三師兄在靠近陸北雲的一瞬,整條左臂被齊肩斬下,一股怒意直衝腦門,當下揮劍就向夏子規而去。
一陣凌厲劍風自腦後襲來,但此時還有兩人的劍壓着,夏子規脫不開身,後背登時一陣涼意。
只聽得身後“噹啷”一聲,兩劍相擊,殺意遠去。
十八。
這是他爲她擋下的第十八劍。
她武功其實已算很好,自認爲絕不會拖後腿,但面對八大門派合力圍攻,還是有些招架不住。
夏子規像泥鰍一樣平躺着順勢滑出,再尋路塵時已又看他在七丈外,包圍在一片血霧之中。
只看到一片血珠隨刀劍刃滑濺,分不清是誰的血。
太陽西傾,隱入山脈,黑夜降臨。
只是其中一國,僅有兩人。
夏子規已經力竭,刀都要擡不起來,路塵將她拉到身後,幾乎替她擋下一切招式。
太累了,這比當初跟江不休打一天一夜還要累,夏子規暈暈乎乎,身上哪哪都疼,一邊靠着下意識去擋襲來的劍鋒,一邊抱怨這武林正道怎麼沒完沒了。
又有一人近身,夏子規揮刀,卻聽來人在側身時小聲道:“路兄,此時夜深,我便爲了你與武林爲敵一次,報你之前的救命恩情。”
聽聲音,是長孫離愁。
夏子規還未品味過來是什麼意思,就見路塵劍鋒未碰及長孫離愁,僅用劍氣傷他脖頸,長孫誇張地慘叫一聲,手裏握着什麼東西一擠一揮,甩出一片血一樣的東西,周圍人驚呼一聲,捂眼後退。
長孫離愁大喊一聲:“來人吶長孫公子要死了!”同時手上一發力,與路塵一掌對上,將他二人推了出去。
幾十個人聞言,烏泱泱衝上來圍住長孫離愁,爭先恐後地要爲他看傷勢,卻恰也擋住了衆人追陸北雲的路。
長孫離愁坐在地上,捂着脖子一陣號哭:“算了算了不打了!說讓那些掌門什麼的都來,他們擺什麼架子!這下好了,打了幾個時辰都打不過,我們還是另想別的辦法吧!”
路塵帶着夏子規,穿梭於夜間竹林上空。
夏子規偏頭看他,月色爲他輪廓渡上一層清光,映着臉上的血色,分外妖孽。夜幕遮掩,看不清臉色,只聽到耳畔越來越濃重凌亂的呼吸聲。
夏子規緊抱着他,這腰肢細的幾乎一條胳膊便能圍過來,手一動,摸到一片溼滑黏膩。
是誰的血?
夏子規當然知他武功再好,面對八大門派的圍剿,也定受了很重的傷,可此刻摸到這大片大片的血,心裏還是更慌亂起來。
路塵腳下越來越虛浮,幾乎是一丈一丈地往下墜,就像羽翼折損的飛鳥,再也飛不動地落到地上。
路塵落地,身子極隱忍地抖了抖,纔將夏子規輕輕放下,只這一鬆懈,胸腔裏一口血再無阻滯地噴出來。
夏子規嚇得肝膽俱裂,連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路塵無力地癱倒下來,只覺眼前一陣陣黑幕,幾次想要暈過去,都被意識強撐住。
“路塵!”
這一喚,路塵掙扎着恢復一絲清明,眼神逐漸由渙散聚焦到面前的小丫頭身上,乾裂的嘴脣微動,艱難地吐出一個字:“走!”
夏子規被眼前的場景嚇得愣住,躺在地上的幾乎已是個血人兒,肩部兩處穿透傷,腹部幾乎被捅出個窟窿,背上看不清幾道劃傷,劍氣深入,血肉都翻了出來,腿上大大小小無數道口子往外冒血,胸部肋骨也斷了好幾根。
她顫顫巍巍地檢查他的傷口,越摸越不知道怎麼辦纔好,心疼的似被攥住,胸口沉悶的喘不上氣。
明明已經累極,明明疲憊地想沉沉睡過去,可路塵幾番掙扎還是掀開眼簾。
他要看着她平安地離開。
夏子規捧上他滿是鮮血的黏膩的臉,雙手顫抖着,想爲他擦去不斷從嘴角溢出的血。
路塵剛恢復一瞬意識,渾身立刻被巨大的痛苦席捲,基於新舊傷之上千百倍的疼痛,一刀一刀地腐蝕他的心脈。耽蠱在他體內壓抑三年,近日不斷被喚醒,幾日前夏子規以血餵養他,雖暫時止住耽蠱的噬心之痛,卻使體內的蟲蠱更加活躍,愈發難以忍耐。
路塵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等待着這一振劇痛過去,可他又想起身後還有無數的追兵,眼下一分一秒的時間都耽誤不得。
再睜眼時,眼中灰濛濛,眼前的景物混沌一片再無法聚焦,夏子規看他想說話,卻又攥住胸口,似要把手按進去一般的用力。
夏子規握住他的手,一下一下輕撫他的胸口,施以幾絲內力爲他順氣。
這幾下似乎很受用,路塵模糊的吐出幾個字:“快走,此事本就與你無關,他們不會爲難你。”
說出這幾句話,他纔像放下心中最深的擔憂,被一片席捲而來的黑暗包裹,昏死過去。
又來了。
第一次讓我把你埋了,這次又讓我走。
你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心心念念想說的話,就是讓我拋下你嗎?
夏子規抹一把臉,心裏總覺得哭笑不得,笑着笑着就流下淚來。
眼下這情景,讓她怎麼能放得下他。
月色沉沉,月光下的人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