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隨行伺候的婆子,後面另跟了一條船,專載家丁護衛。
乘着湍急的河流前往揚州,一路風景雖好,黛玉卻無暇觀賞,每日將自己縮在船艙內,鮮少外出。
賈璉以爲她是擔憂林如海,每日都在門外勸她寬心,黛玉只在艙內低聲應和着,偶然開門相見,也是紅着一雙眼眶,讓人見了倍感心酸。
翟南一早起來,只來得及看到衆婆子護衛簇擁着的黛玉的背影,他看着她出了賈府的門,臨走時回望了一眼,在人羣中與自己的視線相撞,隨即又一觸即收。
翟南計劃着早早趕上她的船,連目送她離去的時間都不敢耽擱,趁着人多混亂,匆匆轉身去了南玉齋。
管理賬目的劉叔無兒無女,就住在南玉齋後院的一間廂房裏,翟南敲開他門時,他揉着惺忪睡眼,一臉茫然:“東家……”
“我今日便啓程去揚州,南玉齋暫時交由你打理……”翟南不給他開口問的機會,便將一大摞合同塞到他懷裏,“我租了城郊劉家村和王家村百畝田地,這些都是我們雙方簽訂的契約,租了誰誰誰幾畝地,應付誰誰誰多少租金,上面都寫得一清二楚,若是有人來領租金,你務必要他們拿出相同的契約,根據契紙上所寫的,一一給他們撥錢財。”
劉叔看着自己懷裏有些摟不住的契紙,驚愕萬分:“東家做什麼了不得的事了?”
翟南擺擺手,不在意道:“沒做什麼,就是租了人家一點田地,你將契紙全放你屋子裏,跟我到到大堂後廚走一趟,我還有許多事要叮囑你。”
劉叔忙轉身放置好一臂之高的契紙,隨着翟南先到了後廚。
“南玉齋每日卯時便要採買新鮮果蔬,我不在的日子裏,你帶着夥計自行採買,不可出現爛菜爛果的東西,若是被客人投訴……說了壞話,傳到我耳朵裏,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劉叔連忙應和。
“你老人家年紀最大,做事最讓人放心,我不在的日子裏,你要管好那些年輕夥計,莫要讓他們壞了規矩,給南玉齋惹麻煩,我最遲……”他本想說個具體時間,但想到古代車遙馬慢,且林如海恐怕已無力迴天,想算一算歸來的日子,也無從算起,只得道:“我和林姑娘儘早趕回,南玉齋便煩你老多照看,只要不出什麼大差錯,我和林姑娘回來了必定重重謝你,讓你後半輩子衣食無憂。”
劉叔聽了喜不自勝,連忙俯身拜下:“東家放一百個心,我這把老骨頭便是再不中用,也必定做好東家交待下的事。”
翟南點了點頭,又帶着他到南玉齋各處逛逛,事無鉅細地叮囑他一些事情,直到午時,才匆匆吃了兩口飯,回賈府簡單收拾了一下行囊,瞞着衆人,悄無聲息的前往碼頭,僱船去趕黛玉。
黛玉下了船,回頭向江面張望片刻,並未看到翟南趕來的船隻身影,不免有些失落。
賈璉見她嘴角微垂,神情低落,以爲她仍在擔憂林如海,便貼心勸慰道:“妹妹不必憂心,林姑老爺吉人自有天相,必能逢凶化吉,說不定現下早已痊癒,只等你和他聊敘父女之情。”
黛玉表情微斂,低眉順眼道:“多謝二哥哥寬慰,父親想必已經等急了,咱們這便走罷。”
林家早已有僕從駕着馬車等候了,黛玉攜着雪雁上了馬車,賈府跟來的婆子上了另一輛。
賈璉並其餘家丁護衛騎馬在後跟隨。
一行人進了林府的門,早有林家的老管家並管家媳婦等候了。
黛玉方一見了熟悉的人,便忍不住落了淚。
管家媳婦兒忙上前扶住黛玉,忍着淚強自勸道:“姑娘身子不好,不可多哭,快快止了眼淚。”
黛玉勉強止了淚水,向一旁的老管家道:“這是我璉二哥哥,後面跟來的都是我外祖母家的婆子僕從,煩請老管家好好招待。”
言罷,便隨着管家媳婦進去看望林父。
早有人告知黛玉回來,林如海在丫鬟的服侍下勉強坐起身子,背後墊着軟枕,依靠在牀頭。
外面剛傳了一聲:“林姑娘回來了。”
片刻後便有人掀起簾子,穿着碧綠衣衫的女孩兒邁進屋裏。
“父親。”
林父嘴角勾起親和的笑,對門邊的黛玉招了招手,輕聲道:“可算趕回來了,我還擔心見不到你……”
“父親!”
他話未說完,黛玉已快步上前,跪在他牀邊痛哭起來,“您爲何偏要捱到這時候告訴女兒?”
林父筋骨嶙峋的手掌覆在黛玉頭上,微笑道:“早晚的事了,想讓你在外祖母家高興幾天,便沒有着急告訴你。”
“若是還有法子,爲父今日哪裏還會如此狼狽的躺在這裏?”林如海的聲音很輕緩,說不上是因爲他病重的原因,還是因爲他本來就溫爾文雅的性子。
黛玉揉去眸中的淚水,擡頭看向林如海,只見他面容蠟黃,形容枯槁,眼窩深陷,身子單薄的險些撐不住往日適身的衣衫。
這樣狼狽又心酸的模樣,哪裏還有半點清雅俊朗的模樣。
黛玉上一世已見過林如海彌留之際的模樣,如今再見一次,仍舊痛不可當。
“好女兒,快別哭了,癩頭和尚說你不能見哭聲,否則難以平安。”林如海拉起黛玉,讓她坐在牀邊,溫聲道:“你在外祖母家住了些時日,可還適應了?”
黛玉強忍了淚水,點頭道:“都適應了,外祖母很疼我,兄弟姊妹也和睦。”
“那就好,從前還擔心你在賈府過得不順心,如今也算是讓我放下心了。”
林如海看着淚花點點的女兒,縱然在坦然樂觀,也不免生出一絲悲慼,嘆息道:“我和你娘將你生下來,卻不能看顧你,給你遮風擋雨,反叫你寄人籬下,實在是對不住。”
黛玉搖頭:“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怨不得爹和娘。”
林如海:“我大限已到,臨走之時,務必要爲你打點好一切,而能讓我放心託付的,唯有你外祖母家,不知你此次回來,可有賈府中人跟隨?”
“有,是璉二哥哥護送我前來。”
“賈璉。”林如海低聲唸了一聲他的名字,“還算有些名聲,讓他護送你,也能看出賈府對你的重視。”
黛玉冷笑一聲:“賈府究竟是重視我,還是重視父親這些年攢下的錢財?”
林如海望着她,眉頭微皺,“你怎麼會這麼說?”
“我說的都是事實,相信父親比我更明白這些事。”
林如海眉頭皺的更深了,“除了我,這些話還說給誰聽了?”
黛玉第一反應是翟南,但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搖頭道:“除了父親,並無他人。”
林如海眉頭一鬆,嘆息道:“這話也太難聽了些,仔細不要傳到外面去。”
“話雖難聽,卻也是事實,就算傳到外面了,咱們也不怕。”
林如海低聲斥責:“胡鬧!”
黛玉大爲不解:“父親爲何要責怪我?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林如海俯身一陣咳,咳的撕心裂肺,好像要把肺腑也咳出來似的,把黛玉嚇了一跳,忙給撫着他的背,爲他上下順氣。
“父親息怒,是女兒言行無狀。”
咳出許多血方止住了咳,外面有丫鬟端着水盆進來,爲林如海擦洗了前襟的血漬方纔退下。
林如海稍稍緩過氣來,聲音更輕了,“你說的是對,卻也不對,你外祖母惦記咱們林家財產是真,可疼你也不假,你不可因這些事與你外祖母家起了嫌隙。”
見黛玉默然不語,他又嘆道:“賈府已不復往昔輝煌了,哪裏都需要錢財打點,若我長命百歲,自是不必送你去賈府,更不會將百萬財產拱手讓與他人,只可惜命運弄人,你母親先走一步,如今我也不中用了,除了將你送入賈府,爲父是半點法子也沒有。”
“賈府雖惦念着我手裏的錢財,然錢財終究是身外之物,我縱然將錢財都留給了你,你一個女兒家,又有何能守住這筆錢呢?賈府若要,不如給了他們,也算換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黛玉苦笑道:“父親爲女兒籌劃,女兒感激不盡,可這一次,女兒不想再進賈府了。”
“爲何?”
“賈府是金絲籠,我是籠子裏的雀兒,雖然看似錦衣玉食,卻終究受制於人,半點由不得自己,外祖母雖疼我,可賈府一大家子,總免不了有些小人與我不對付,不說別人,單說璉二哥的媳婦王熙鳳,便是個難纏的角色,幾次三番針對我,險些讓我吃了苦頭。”
“什麼?”林如海雙目微睜,身體緊繃着就要起身,“竟然有人爲難你!”
黛玉忙按住了他,“父親莫氣,女兒並未讓她得逞。”
林如海仍是氣的聲音發顫:“我每月給賈府送錢財,他們竟然還敢爲難你,真是豈有此理!你外祖母可知此事?”
“知道,外祖母已護下我了,父親不必再擔憂。”
林如海微微放鬆,重新仰靠在軟枕上,面容彷彿在一瞬蒼老了幾分,“真是對不住我的女兒。”
黛玉握着林如海筋骨嶙峋的手,嚴肅道:“父親,女兒將來勢必要離開賈府,若是這樣,您還執意將錢財留給賈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