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哪裏去不得?我爲何要在賈府寄人籬下,任人擺佈?”黛玉微微昂頭,像只驕傲的天鵝,“更何況我手裏已有了些產業,賺得了錢,更無須依靠他人。”
林如海望了黛玉片刻,略有疑惑:“你在家時不是這樣要強的性子,不過短短半載不見,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你一個女兒家,何時置辦了產業?又能置辦什麼產業?”
“父親,你一口一個‘女兒家’,似乎女兒家就難堪重任,註定要依附他人而活,殊不知我在金陵,已和別人合夥盤下了一間鋪子,開起了食肆,又在金陵郊外租下了百畝田地,食肆如今已是日進斗金,用不了多久,田地裏也會撒下種子,來年便會長出莊稼,收穫糧食,既到了這個地步,難道父親還認爲女兒需要依附賈府而活嗎?”
林如海聽了,不可謂不震驚,“你如何在短短半載就能置辦下百畝田地和食肆,莫不是在誆我?”
黛玉微微笑道:“女兒犯不着誆您。”
林如海掙扎着起身,握住黛玉的手,氣息有些急促,“你到底發生了何事??”
黛玉不解:“父親指的是什麼?”
“你曾經乖巧柔弱,敏感多愁,哪裏會有心思置辦產業,縱使有這個心思,可你有先天不足之症,又怎麼可能有精力經營這些產業,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何事?你怎麼……怎麼不像我女兒了?”
黛玉微怔,沒想到林如海這麼敏感,短短几句話便察覺到了她的變化,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算是父女連心吧。
“父親莫急,我依舊是您的女兒,只是女兒活了十幾年,早已死過一次,因此看破些世事,才漸漸放下了曾經多愁敏感的性子。”
“你在說什麼?什麼死過一次?”林如海胸膛起伏着,有些喘不過氣,作爲一個父親,尤其是一個大限將至的父親,他迫切地想知道黛玉發生了何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有隱瞞的必要了,黛玉輕撫着林如海的背,一邊爲他順氣,一邊緩緩道:“父親,你可相信重生之事?”
林如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嘴脣微動,卻想不出什麼話要說。
黛玉微微笑道:“我便是傳說中的重生之人,前世,繼您病逝之後,我隨着賈璉再入賈府,身爲無依無靠的孤女,我每日言行舉止都小心翼翼,不敢逾矩,唯恐錯了一分一毫,被人恥笑。”
“在府中遇到了政舅舅家銜玉而生的兒子——賈寶玉,因自小與他玩耍,日久生情,豈料我們終究有緣無分,到了最後,反讓他與舅母姊妹家的女兒成了親,我身患不足之症,因這些紅塵爛事日夜哭泣,終是傷透了身子,早早病逝,然而睜眼醒來,卻又到了賈府的碧紗櫥,也就是我初去賈府時暫住的屋子,那時我才知自己又重活了一次,父親,女兒說的話句句屬實,並沒有半句誆騙您。”
林如海從初始的難以置信,到後面迫不得已的接受,足足過了半柱香的時間。
他仰靠在軟枕上,有氣無力道:“世上竟有這樣的事麼?”
黛玉微垂着頭,並未言語。
“我將你送入賈府,原求你衣食無憂,下半輩子平安度日,沒曾想反害了你,既是這樣,我哪裏還能送你再入虎口,可若不送你,又去哪裏給你找個依靠?”
黛玉輕聲道:“無須尋什麼依靠,我自己便能做自己的依靠,父親,我早已死過一次,不再沉迷於情愛之事,這一世只想快活逍遙,哪怕是誤入迷途,到最後也不過一個死字,沒有什麼可怕的,還請父親念着父女之情,不要逼我再入賈府。”
林如海痛心道:“你既這樣說了,爲父又怎麼忍心逼你,罷了,你也算是看破紅塵了,我已無力看護你,無論日後過什麼樣的日子,都由你自己做決定。”
黛玉眼眸微紅,低聲道:“多謝父親。”
林如海交給她兩把鑰匙,道:“倘若你要離開賈府,那爲父的錢財就不必拱手讓給你外祖母家了,你去掀開牆上掛着的那幅畫。”
屋內只掛了一副寫意的山水畫,黛玉走上前掀開了畫,見後面有一個上了鎖的四方暗格,心下多少猜到林如海要交給她什麼。
下一刻便聽他道:“打開暗格,取出裏面的盒子。”
黛玉依言打開暗格,果見裏面有一個紅木描漆的小盒子,盒子同樣上了鎖。
她將盒子拿到林如海面前,“父親。”
“用另一把鑰匙打開吧,裏面都是四海錢莊的銀票,足有五十萬兩銀子。”
“我還以爲咱們家有百萬財產呢,如今看來,倒是我想多了。”
林如海笑道:“你也太高看爲父了,林家祖上雖也是做官的,但到了咱們這一隻,也是沒落了,我又不忍心搜刮民脂民膏,攢了半輩子,可不就只有這五十萬兩銀子嘛。”
黛玉微微笑道:“父親是清官,攢不下太多錢也是好的。”
“清官談不上,只求不害百姓就是了,這些銀票留給你,等我走後,能不能守住它們,便看你的造化和本事了。”
又談到生死一事,黛玉不免又落了淚。
林如海揮揮手,“該交代的都交代了,你且回房休息吧,過不了多久,賈璉又該找我說話了,讓我想想怎麼應付他。”
黛玉將銀票重新放回盒子裏,抱着盒子自去了。
她前腳剛出屋子,後腳便鬼鬼祟祟的小廝跑來對賈璉道:“林姑娘從林姑老爺的屋裏出來了,我瞧她手裏還抱着個小盒子,有個老婆子擋着,看不真切。”
賈璉不在意道:“也許是她父親交與她的體己物,不相干,爲我更衣,我即刻去見林大人。”
黛玉回了房,雪雁正在房裏等她,見她來了便迎上來,“剛給姑娘沏了茶,姑娘快解解渴。”
黛玉將盒子放在桌上,迅速飲了一杯茶,便問跟來的老婆子:“賈府的僕從都安置在哪了?”
老婆子道:“都在前院裏。”
“賈璉呢?”
“也在前院。”
“可有賈府的僕從亂跑到咱們後院來?”
“沒有。”
過了片刻,老婆子又忽然道:“似乎有一個,方纔姑娘從老爺屋裏出來時,我遠遠看見一個小廝,不像是咱們林府做事的人,但是我老眼昏花了,看不大清。”
黛玉皺起了眉,坐在桌邊,手指輕輕敲着紅木描漆盒。
雪雁注意到了她的不對勁,有些緊張道:“怎麼了姑娘?”
黛玉平靜道:“我引來了一些狼,恐怕會生事。”
老婆子是老管家的媳婦,在林家住了大半輩子,料理了大小無數事物,也算半個人精,一聽這話,立馬明白了狼指的是那些人,她壓低聲音問:“那賈璉帶了幾十個僕從,明着是護送姑娘,暗着難不成要對我們不利?”
黛玉微微眯起眼,冷笑道:“他或許真能做出這等糊塗事,王媽媽,你即刻知會老管家,讓他聚集府中僕從,加強戒備,尤其是我父親和我的門外,多派幾個手腳好的守着。”
老婆子不敢耽擱,急急忙忙地去了。
黛玉又吩咐雪雁:“你年紀小,來去不惹人注意,你一個人偷偷去碼頭等着,見到翟南下了船,告訴他府裏的情況,讓他自己斟酌着辦事,不要急着來找我。”
雪雁感覺到不尋常的氣息,有些發抖:“姑娘,發生什麼事了?我好害怕。”
黛玉嘆道:“暫時沒有什麼事,只是未雨綢繆而已,你快照我說的去罷。”
雪雁仍是不敢動,央求道:“找個人陪我吧,我自己一個人害怕。”
“多一個人容易引人注意,不過是去碼頭等個人,傳個話,有什麼好怕的。”
“可是……”
“可是什麼?”黛玉沉下臉,“我有心將你培養成心腹,你若如此不爭氣,我留你有什麼用?乾脆給你幾兩銀子,你拿了賣身契離開我,咱們從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不做主僕更不做姐妹!”
雪雁直至此時才得知黛玉的心,不敢再一味害怕,強鼓起勇氣,領命去了。
黛玉望着她離去的背影,微微嘆了一聲氣。
她也不想給雪雁壓力,只是她身邊丫鬟雖多,卻大多都是賈府裏的丫鬟,像鸚哥這種由賈母給的,雖然也一心一意服侍她,但若有點風吹草動,再賈母的詢問下,還是會老實稟報給賈母,算不得忠心耿耿。
只有雪雁,自小陪在她身邊,不是姐妹,勝似姐妹,可偏偏性子有些愚笨,又膽小怕事,不冷言訓斥幾句,實在難上進。
如今林賈兩府局勢複雜,若小丫鬟不能多點心眼大點膽子,即便有她護持,恐怕也少不得要喫苦頭。
夜已深了,黛玉沒讓其他丫鬟進來伺候,獨自洗漱一番,脫去外衫,躺在牀上抱着盒子漸漸睡了。
睡至子夜時分,忽然有人哭喊:“林老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