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去了？
黛玉神思恍惚，起身時腳下一軟，狼狽地跌倒在地，膝蓋磕到腳踏的棱角處，一陣鑽心的疼痛，可她來不及查探自己傷勢如何，掙扎着起身，磕磕絆絆地跑向房門。
恰有王媽媽推開門，連忙扶住了黛玉，哭泣道：“姑娘，老爺他，駕鶴西去了。”
黛玉怔愣片刻，淚水沒來得及落下，心臟猛地一跳，眼前一黑，人已經先暈過去了。
等她醒來時，外面已經天光大亮，王媽媽在牀邊守着，薰爐裏燃着幽幽冷檀，冷冽的香氣無形中驅散心裏的煩躁。
屋內屋外皆是悄然寂靜，黛玉緩了一會神，推了推眯眼的王媽媽，問道：“媽媽，外面怎麼樣了？”
王媽媽睜開眼，見黛玉醒來喜不自勝，但想到林如海病逝，上揚的嘴角又倏地下垂，悲泣道：“老爺昨夜子時病逝了，姑娘暈過去後，賈府的璉二爺料理了後事，如今已讓老爺入了殮，靈柩現下就停在咱們中堂裏。”
黛玉躺在牀上，兩眼無神，自言自語道：“和上一回比更早了，真是命運弄人啊。”
王媽媽：“姑娘說的什麼話？我怎麼聽不懂？”
黛玉苦笑道：“我胡言亂語，媽媽不必細究，服侍我更衣罷。”
王媽媽扶她起來，幫她梳洗裝扮後，爲她挑了一件素色衣裳，“姑娘穿這件吧。”
黛玉點了點頭，穿好衣裳後，她抱着紅木描漆盒，忽然對王媽媽鄭重跪下，唬得王媽媽急忙去拉，拉不起來，她也跟着跪下了。
“姑娘真是折煞我了，還不快快起來。”
黛玉並未起身，沉靜道：“媽媽是林府裏的老人了，也是看着我長大的，如今我父親病逝，林家上下無主，偏又有賈府之人虎視眈眈，我舉目四顧，唯有媽媽是可以信託之人，因此黛玉斗膽求您一件事。”
“地上涼，姑娘有什麼話起來說。”
黛玉自是不肯起身，只將手中的紅木盒子交給王媽媽，道：“實不相瞞，這盒子裏是我父親留下的錢財，昨日剛交與我，而隨我來的賈府之人，明面上是護送我，實則是爲這筆錢財，如今父親病逝，賈璉拿不到這筆錢，恐怕會狗急跳牆，做出一些傷人的事，我只求媽媽先帶着盒子離開林府，在揚州找個落腳之地躲藏，待這裏一切安定後，我們二人再相見，到那時，媽媽再將錢財交與我，若是咱們有驚無險的度過這段日子，我必定重謝媽媽，給媽媽一家養老送終。”
王媽媽託着紅木盒子，誠惶誠恐：“這樣的重任竟交與我，我……我一定不負姑娘使命，姑娘快起身。”
兩人互相扶着起了身，王媽媽仍舊不放心，“既然要我帶着盒子走，那姑娘何不乾脆和我一起走，咱們帶着錢財逃走，豈不逍遙快活？”
黛玉搖頭道：“我外祖母一家世襲爵位，家裏不少人都是當官的，我若是不聲不響地逃了，他們必定委託官府，發海捕文書尋我，我豈能躲躲藏藏一輩子？況且我外祖母也疼我，若是雙方能和和氣氣地解決此事，對大家都是好事，讓你先帶着錢財離開，只是爲防止意外之患。”
“我明白了。”王媽媽急忙脫下外衫，將紅木盒子包起來，“既然姑娘信我，那我便去我老姊妹家中躲一躲，我老姊妹在城東開了一家香鋪，名爲春草，我在哪裏等着姑娘，姑娘處理好了這裏的事情就趕緊過去找我，可別讓老婆子我白白擔憂。”
“我會的，媽媽一路小心。”
王媽媽又拿了黛玉幾件老舊衣裳，混着抱在懷裏，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衣服下面包着的盒子。
她開門出去，正巧有賈府隨行的婆子過來，問：“您這是要去哪？”
黛玉在屋內聽王媽媽答：“姑娘有些舊衣服不要了，我撿回去送給弟弟家的孩子穿。”
賈府婆子又問：“林姑娘離不了人，你怎麼偏挑這個時候去？”
王媽媽道：“林姑娘已醒了，是她囑咐我，我纔有膽子去，且林家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使喚婆子，我臨走時再喚一個便是，我們姑娘還沒說什麼，你這個外家婆子倒是先多上嘴了。”
這裏到底是林府，賈府婆子不敢和王媽媽硬槓，只能轉身走了。
王媽媽這邊也不敢逗留，剛擡腳要走，忽見雪雁從遊廊處快步走來，喝道：“從昨兒就沒見過你，這會子又從哪裏冒出來的？”
王媽媽想到黛玉吩咐她的事，也就沒心思和雪雁掰扯，說了一句：“去屋裏照看姑娘。”便匆忙走了。
黛玉在屋裏聽見雪雁的聲音，忙開門將她拉進來，問道：“可見到翟南了？”
“見到了，他今早才下了船，我將話傳給他聽，他非要跟着我一起來，我便帶他來了，不過他只在咱們家牆角處閒逛，並不進門。”
黛玉鬆了一口氣，“他在門外能隨機應變，也是好事，從現在開始，無論我在府裏遇到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我顧不得叮囑你，你便自己撿了重要的，跑去門外告訴他，讓他多少了解府裏的情況，不至於做個無頭蒼蠅。”
她剛說完，外面便有人傳：“璉二爺來看望姑娘了。”
黛玉當即沉了臉，她囑咐了雪雁幾句，小丫頭便走到外間開了門，脆生生地說：“姑娘剛醒，還未更衣，請璉二爺先去前院和後院連接的亭子裏等着罷，姑娘稍後就到。”
賈璉不得已，只能轉身去亭子裏等着。
黛玉有心要晾他半日，並不着急去，先讓雪雁端來一碗清粥並幾碟精緻小菜，填了飢腸轆轆的胃，又喝了茶漱口，方纔慢悠悠地出門。
方一打開門，便見老管家在院子裏候着，除了林如海的書房和臥室，老管家並不怎麼來後院，黛玉今見了他，不禁納罕道：“您老是在專等我？”
老管家俯身垂頭道：“正是，有幾句話要告訴姑娘。”
黛玉連忙讓雪雁扶着他，自己也走上前，“老管家有話直說吧。”
“姑娘走後，璉二爺便去了老爺屋子，我老媳婦和我要了點人手，要看護老爺和姑娘的屋子，說是姑娘的吩咐，我便派了幾個人，有兩個小廝守在老爺房外，模模糊糊聽到了一些難聽的話。”
黛玉握緊了手裏的帕子，問道：“什麼話？”
老管家道：“是關於老爺生前留下的錢財，璉二爺明着要那筆錢，老爺只說自己一身清貧，所有錢財已全部送入賈府了，璉二爺不信，便和老爺爭吵起來，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吵了好半日，璉二爺氣憤難耐的離開了，老爺過了不久也隨之撒手人寰。”
黛玉氣的險些折斷了自己的指甲，“怪不得父親突然離世，原來是被他氣着了，我父親生前還掛着巡鹽御史的官職，他竟敢出言不遜，真是好大的狗膽！”
老管家忙道：“事已至此，姑娘再氣也無用，璉二爺沒得到那筆錢不會輕言放棄，這會子找姑娘，想必不會只爲安慰你，姑娘還是早做打算的好。”
黛玉深吸一口氣，收斂了情緒，平靜道：“我已有了打算，請您老放心。”
“那便好。”老管家沉默片刻又道：“姑娘，我年事已高，等處理完老爺的後事，便要和我老媳婦告老還鄉了。”
黛玉鼻子一酸，強忍着悲意，道：“若是早有打算，我便不留二位，承蒙二位看顧林家，如今父親走了，我理應代父親感激兩位，等處理完府中後事，請容我略備薄酒，爲二老送行。”
老管家俯身一拜：“那便領了姑娘的情。”
拜別老管家後，黛玉徑直去了涼亭。
賈璉已在亭下等候多時了，一見她，便起身笑迎：“林妹妹身體可好了？”
黛玉面色淡淡：“並不好，林府上下掛着白番，人人面有悲慼，反觀二哥哥，倒是笑得高興，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二哥哥巴不得我父親死呢。”
“……”
賈璉嘴角一僵，忙斂去笑意，“妹妹別誤會，我就是怕妹妹傷心過度，想讓妹妹高興些，才笑臉相迎。”
“那哥哥還是別笑了吧，我看着更糟心。”
“……”
賈璉斂了表情，對黛玉做了個請的手勢，“妹妹還是先坐下吧。”
黛玉端端正正坐下，開門見山道：“二哥哥找我來要做什麼？可別說是專叫我來看風景。”
黛玉一改船上嬌柔怯弱的模樣，說話直來直去，反倒讓賈璉有些不知所措，但到底貪心重，猶豫片刻還是厚着臉皮道：“如今姑丈去了，林府獨留你一人，按着老太太的想法，還要將你接入賈府，等我幫你料理好這邊的事，你便跟着我回賈府罷。”
有丫頭上了茶，黛玉抿了一口茶水，淡聲道：“我會回金陵，但不必再回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