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平日裏的叔叔阿姨阿公阿婆的好奇眼神中穿過去。他們就像是異類一樣,成爲了這個世界不合格的物種。
每經過一家,一家就在背後指天指地高談闊論,從怎麼因爲血緣爭吵起來了轉變爲兩個男的怎麼幹這種事。
從可憐、可嘆、可惜變成驚歎、反感、進而批評。言語飄散於巷子連接的各處人家,沸騰沸騰。
兩個人走到河岸邊上。
“爲什麼要來?”穆霖希鬆開手問他,但答案又顯而易見的。
那些會到來的流言蜚語,對準兩個人還不如只對準一個。
有時候,家園是溫情流蕩的地方,日常問候相互幫助;但當稍稍做出不合他們價值的事情,又可能會化爲利劍出產的地方,將人一遍又一遍刺透刺穿。
即使血已經流乾,但依舊被反覆鞭撻。
“就是來了。”凌霽雲盯着他的眼睛,從眼角蔓延出來血絲,因爲刺眼的陽光微微眯着眼睛,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撫着他紅腫的臉,“疼嗎?”
穆霖希搖頭,沒說話。
太陽依舊燦爛,但穆霖希的神色蓋滿了烏雲。
凌霽雲輕聲地說:“我們先回去上藥吧。”
他拉着穆霖希的手,沒拉動。穆霖希看着他的眼神,矛盾又痛心。但他並不認爲自己做錯了。
他帶着怒氣對穆霖希說:“收起你想要爲我好的心,我不需要。”
穆霖希哽着的話脫口:“你讓爺爺奶奶怎麼面對別人?”
他們在這裏生活了一輩子,和這裏相融相生。
“現在想這些有用嗎?”他有時候不明白,明明穆霖希可以抓住自己想要的就好了。
和他在一起,凌霽雲摸不到界限。
“你要發瘋的話,別拉着人陪葬。”穆霖希對他說。關於議論,他從小就聽了很多,好的不好的。這件事,只有不好的。
他和凌霽雲一起走出去,離開這裏生活的期待,幻想構築的城堡正在土崩瓦解。
他原本以爲可以實現的就是瞞着爺爺奶奶,家裏無所謂,和凌霽雲一起離開那些不算家的家。
凌霽雲抓着他的衣領,“你管不了,也別想管。”
穆霖希揮了一拳上去,把他推倒壓了上去,“這不是我的事嗎?”
凌霽雲後背喫痛一手揮到他脖子上,用腿把他踢倒,“不分就是不分!這不只是你的事。”
廝打中,好幾個人把他們拉開了。爺爺奶奶喊他們兩個回去。
“你們好好的打什麼啊?”奶奶被氣到了,拍着桌子質問他們。
兩個人身上都沾着瀝青路上的灰,衣服手上沾着沙石。手臂上帶着摩擦出來的傷口,灰黏在上面。
兩個人沉默着沒說話,都低着頭。
爺爺說:“算了,先上去換身衣服。”
凌霽雲把衣服扔給穆霖希,就拿着衣服下樓了。
根本洗不了澡,但兩個人還是開了冷水沖洗了全身,柔軟毛巾擦着帶泥的傷口,粗糲的疼能夠釋放不快。
凌霽雲洗完看穆霖希還沒下來,就上去找他,不在房間裏。
他站在浴室門口,卻又不敢敲門,就這樣等在門口。浴室裏的水聲淅淅瀝瀝的,就像是夏夜不定的大雨。
他聽着裏面時不時響起的哽咽的聲音,壓抑地混雜在水聲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穆霖希搓了搓臉深呼吸嘆了口氣。關了水穿好衣服,他打開門出來,凌霽雲抱住了他。
冰涼的身體,因爲靠近熱不能散開,貼近的部分逐漸升了溫度。
兩個人收緊手臂。
“對不起。”穆霖希在凌霽雲耳邊說。
裏面包含的意味太多,爲沒做到的那些,爲他說的話。自以爲理智,其實也不夠理智。
凌霽雲感受着肩膀的溫熱,“那就試試別的,自私一點也行。”
凌霽雲拉着他下樓,爺爺奶奶坐着看着洗完澡清清爽爽的兩個人,表情凝重。
桌面上放着酒精、紅花油和跌打損傷的藥,奶奶正在剝着煮好的雞蛋,再用紗布包裹起來。
奶奶看見他們說:“趕緊抹點藥吧,看霖希臉上的傷。”
“先不用了。”凌霽雲低着聲說。
凌霽雲把穆霖希往身後拉了一步,低着頭說:“爺爺奶奶,我和霖希談戀愛了。”
凌霽雲擡頭看他們的反應,他們就看着兩個人張着嘴想要說什麼然而又沒說出什麼。
“我想,與其你們聽見別人的議論知道,不如直接告訴你們了。”
“這,這是可以的嗎?”奶奶眼神在他們兩個人之間轉着說,“霖希不是男孩嗎?”
凌霽雲直接說:“是,我喜歡男的。”
奶奶看向爺爺尋求幫助,爺爺看着他們點着菸斗,“你爸媽知道嗎?”
“我媽知道,我爸不知道。”
爺爺站起來,凌霽雲把手擋在穆霖希前面看着爺爺每一個動作。爺爺抽了一口,苦味的煙霧吹出來。
“那你們剛剛爲什麼打架?”爺爺把凌霽雲的動作看在眼裏,第一回用打量的眼神看着兩個人。
“他想分開,我不讓。”凌霽雲說,“大家知道了,他怕你們被人議論。”
爺爺又抽了一口煙,沉默着不說話。
奶奶帶着苦口的勸說語氣,“弟弟啊,這樣並不合適,你們以後還是要生小孩的。”
這樣的事情,對爺爺奶奶們來說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們也是小孩,我們過得幸福嗎?”
關於幸福的命題,每個人的論述都不同,但對於他們,也僅僅是想要正常安穩的家庭。
僅僅爲了生命的延續,人們多數時候都是在徒勞。爺爺奶奶聽見了凌霽雲說這樣的話,沉默着沒有說話。這其實也敲打他們的心。
凌霽雲從上初中開始,家裏的環境就慢慢地變了,父母每天吵架,拉鋸冷戰時間長達幾年,在冰冷寂寥的氛圍當中成長起來。那種情況,身爲父母的人多數都不會在孩子成長的時候起到積極的影響。
他們也感慨過穆霖希這個小孩,從小到大都沒什麼玩伴,多數時候都是和一隻小狗在河邊徘徊着,就連他們都能感受到一個小孩子不該有的孤獨。
兩相對峙,爺爺的煙抽完了,他在菸灰缸裏敲着煙槍。
咣咣的聲音,顯得空蕩蕩的。
“對不起。”凌霽雲不想他們傷心。
穆霖希拉着他的手腕。
“行了,你們先處理傷口吧。”奶奶沒再說話,就只是把藥推給他們。
他們也還沒想出怎麼解決這樣的問題。
空氣一時間有些凝重,沒人再說話。爺爺奶奶凝着臉色,苦惱憂鬱。
奶奶拉着穆霖希坐下,不容拒絕地給他敷雞蛋。動作很輕,粗糙寬厚的手捧着他的臉,渾濁的眼睛細細地看着他的嘴角,把紅腫的每一個地方都用雞蛋滾過。
穆霖希一下子沒有收住,奶奶幫他擦眼淚,言語輕柔地對他說:“別哭,哭什麼啊。”
穆霖希低下眼睛,“沒有。”
他想到奶奶了,那個記憶中花白的、坐在躺椅上的長輩,但他太久沒有見過她,快要不記得她的樣子了。
凌霽雲看向穆霖希,他擡起眼睛看向自己。凌霽雲也暫時不知道他們該怎麼辦,但說出去也吐了一口氣。
爺爺打開酒精對凌霽雲說:“快消毒。”
凌霽雲用棉籤沾了酒精,打算先給穆霖希弄完。他抓着穆霖希的手,把上面起皮了的傷口塗上了酒精。
穆霖希感受到傷口的灼燒就要把手收回來,“嘶--”
凌霽雲抓着不放,吹着傷口,“我輕點。”
喫晚飯之後,凌霽雲接到了老媽的電話。
“你爸打電話問我你的事了,是不是傳開了啊?”老媽擔心地問他。
凌霽雲帶着愧疚說:“是。”
老媽大概也很爲難。
老媽關心道:“你爺爺奶奶沒事吧?”
“不知道。”凌霽雲摸不準爺爺奶奶的意思,喫飯還是像往常一樣,但話少了很多,他摸不準是接受還是不接受。
“我爸是不是生氣了?”老爸沒打電話給他,只在微信問了問,但應該打給老媽了。老爸始終不敢對他發脾氣。
“無非就是說我沒教好你,別管他,反正你是我兒子。”
老媽蠻橫的語氣說這樣的話,凌霽雲聽到笑着說:“好。”
“要回這邊嗎?”老媽問他。
凌霽雲看着穆霖希。
爺爺奶奶在旁邊聽着,奶奶就說:“讓你媽帶你們回去吧。”
凌霽雲是想回去的,但又有對爺爺奶奶的歉意,有點猶豫。
“好。”凌霽雲還是說。
電話掛斷之後,兩個人陪坐在旁邊。沒了以前的輕鬆安逸,電視機的聲音開得不大,有些悶悶的。
“行了,你們上去洗澡睡覺吧,記得塗藥。”爺爺按着手裏的遙控器叮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