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絮離開後的這半個時辰，室內一片寂靜。明明只隔着一道牆，牆後的喧囂卻像被定格在沉默之外，了無聲息。
長澗沒主動開口，穿雲也不好多問什麼，不然顯得他像個碎嘴子，跟崖落成了一類人。
於是他只能安靜坐在煞神對面，給煞神倒了三壺茶水。
至於長澗在這裏浪費光陰的原因？不用想也知道是因爲某人。
長澗很少給林霜似獨自出門的機會。
說很少都已經是寬容了，準確而言，從林霜似被救下開始，長澗幾乎就沒讓她離開過自己的視野。她一直都在長澗的神識範圍之內。
有時候連穿雲都弄不明白長澗的心思。
他對林霜似太過放縱了，將她放在身邊最近的位置、把自己的一切日常事務都交給她，甚至隱隱將她的地位擡到了與穿雲等高的地方
當然這並不是穿雲對林霜似有任何忌恨，他只是感到驚奇罷了。穿雲在魔修中的地位並不低，將林霜似擡到這樣的高度，是長澗的一時興起，還是另有打算？
然而說長澗對林霜似好吧，他將人禁錮在方圓之地內，將她當作下人一樣使喚，說話也惡聲惡氣陰陽怪氣的。這樣一個性格惡劣的人，用劍捅十次都不爲過。
但你要說他對林霜似不好，他又救了她的命，用了一大堆珍貴的丹藥爲她修復經脈，助她恢復修爲，也從未強迫她做過什麼不願意的事情，算是給足了尊敬。
魔修，長澗可是魔修，是殺人放火品行不端無惡不作的魔修，還是一大羣魔修裏那個窮兇極惡的頭頭。他向來是做什麼都隨心的，怎麼會給一個正道女修尊敬？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
但穿雲很清楚是爲什麼。
無他，長澗很欽佩林霜似的一身傲骨。
那是他在那場大雨中跌進泥濘後再也找不回的東西。
第三壺茶喝完，長澗坐不住了。
穿雲跟着站起身，正要說讓他去找人就好。然而話還在嗓子眼沒說出來，長澗已經一陣風似的踹開門沒了影。
穿雲:“……”
這人也跑不了啊。
他認命地跟上去。
長澗走的很急。
倒不是說他怕林霜似跑了。葉落城到處都有他的眼線，林霜似就算想跑也逃不開他的眼睛。只是他在這人身上花費了這麼多心思，就算養靈寵也該養出些許感情的，更何況他不是那樣看的人家。如果林霜似當真跑了，他怕是的確……會有些難過。
循着氣息找到林霜似時，她正躲在巷口裏，探着腦袋小貓似的向外面瞧。
她身量較尋常女子高些，因着身體不好還瘦削，站在牆邊如同蒲柳，下一刻就要隨風而去。
長澗瞬間拉下了臉，悄無聲息地靠近她，拍她的肩膀，沉聲質問:“你在做什麼？”
然後看着林霜似轉過頭，看見她滿臉的戒備警惕在認出自己是誰後轉爲些許錯愕，以及更多的輕鬆。
這個心境的轉變讓長澗很受用。
於是心裏那股氣就落潮般褪去了。
“公子。”林霜似喊。
長澗臉色好了不少，再說話時語氣也緩和了很多，他又問了一遍：“你在這裏做什麼？”
林霜似便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長澗聽。
初塵宗始終是一座大山，牢牢地禁錮着林霜似的過去與未來。
現下她尚未做出最後的決定，但那種隱隱的預感已叫她存了三分心思。就當爲了那個沒有成型的計劃，林霜似也必須爲自己留下選擇的餘地。她不想將來被人戳着脊樑骨說她是初塵宗的叛徒。
如果與初塵宗的人，尤其是與邱景撞上，這件事不可能輕易翻篇。
她會直面邱景，可現在還不是時候。
長街的叫賣聲又起一輪新潮，巷口前擺攤的人家不知從哪裏掏出兩盞燈籠，點了火正要往貨架上掛。
天邊最後一點霞色也被遠山侵吞殆盡，又一個長夜即將到來。
長澗垂眸，眼中倒映出長街的燈火，隨即他淡淡問道：“你說的那個什麼點心，很好喫？”
林霜似沒想到他竟然會問這個，短暫愣了下，沒明白他想做什麼，只好老老實實地“嗯”了聲。
長澗也“嗯”。
林霜似就更弄不懂他的想法了。
好在長澗也沒想要她猜，他拉了一把林霜似，將她拉到身後，自己走出去瞧了一眼。
“宿芳齋？”長澗問。
“嗯。”
長澗就從她手裏拿了宿芳齋的憑證，又對她道：“等着。”
說完這一句，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宿芳齋的食客遍佈整個修仙界，生意向來很好。
今日也不例外。
“他們家的招牌飲秋月，我真的可以毫不誇張地講，只要嘗過一次就會念念不忘！”
爲首之人與他們穿一身同樣的青色弟子服，身量高挑，面色平靜，一雙鷹似的眼睛，自帶桀驁，看誰都要高上三分。
正是邱景。
“真的這樣美味嗎？”跟在邱景身邊，一直不怎麼說話的女子倏忽開口問。
她生得很是標誌，柳葉眉杏仁眼，像是夏初的雨，舒暢清新。臉蛋圓嘟嘟的，別添幾分天真可愛。
白榕自下山開始便不怎麼說話，更別提此刻是主動向人提問。
被問的那名弟子也有些受寵若驚，連忙道：“當然！白姑娘要嚐嚐嗎？”
白榕偷偷扯了邱景的衣袖。
邱景便握住她的手，回以溫柔一笑，說：“你想喫便多帶些回去。”
旁邊弟子險些驚掉下巴。
邱景這樣的人竟也會對女子露出這樣的神情。
“說起來。”那名弟子大抵是想緩解尷尬，“桑師妹也喜歡這個，也帶些回去給她罷？”
衆人自顧自討論着，長澗就這樣大跨步地走進來。
他出門在外時總是人模人樣的，穿一身華貴料子的黑衣，腰間掛點玉佩或香囊，墨發高束，不苟言笑。
大抵是因爲他身上那種上位者的氣質難以掩蓋，很快就有夥計上前詢問他的需求。
長澗便將林霜似的憑證遞給夥計。
夥計一看便笑道：“原來是那位林姑娘，公子稍等，我立馬給您拿來。”
長澗點了頭，隨意坐下來。
他這樣矜貴的人，很難不引人注意。
那邊的初塵宗弟子注意到這裏，有些驚奇地道：“宿芳齋不是不讓提前預定，只賣堂食的麼？”
恰好他們這邊的點心也端上來，另一名夥計便答道：“從前是這樣的，後來有些客人要的量多，東家便改了規矩。那位客人拿的是林家的憑證，自然不敢怠慢的。”
“林家？哪個林家？”
“自然是江陽林家，天下哪裏還有比他們更有名氣的林家。”
江陽首富林家。
初塵宗的弟子們對這個家族都有所耳聞，那是悟道真人的的愛徒林霜似的本家。
一時間，衆人安靜下來。
這半年間，沒人敢提那個名字，尤其在邱景面前。
“方纔你說林姑娘？”沉默須臾後，邱景打破寂靜，“可是林家那位大小姐，林霜似？”
邱景這樣問，明顯不是出於好心。
長澗在心裏冷笑一聲。
夥計卻很篤定道：“林小姐不是那個模樣。幾年前林小姐與那位林大公子光顧敝店，小的有幸見過一眼。不是同一個人。況且，不是聽聞林小姐失蹤了麼？諸位客官都是修仙者，應當也知道罷？”
邱景含含糊糊地應了聲是，不再開口了，但眼神卻還是不覺往長澗身上瞟，不知是想從他身上看出什麼。
長澗愈發覺得好笑，甚至想將林霜似這個大師兄的腦袋敲開，好看看裏面裝了些什麼東西。
好生虛僞，令人作嘔。
他拿了林霜似要的點心，立刻離開了宿芳齋。
長澗才走，穿雲便跟了上來。
他只看到林霜似，沒見着長澗，還疑心那祖宗是不是又想到什麼事情臨時變卦了。
林霜似同他解釋，他才一臉麻木地站在了林霜似前邊。
兩人沒什麼話聊，算上從前半年也沒說過什麼話，僅有的對話也是三句不離長澗，是以在林霜似主動向穿雲提問時，穿雲還有些回不過神。
林霜似說：“我今日剛進城時，聽見街上似乎有買賣女子的，葉落城這邊，常有這樣的事麼？”
這與他們所謀之事沒什麼關係，穿雲略一思考便道：“倒也不是，不過聽底下的彙報，近來確有拐賣人口的伢子在附近活動。不過人伢子沒這樣膽大罷？光天化日之下搶人未免也太過明目張膽了。”
不過林霜似問完後也沒說其他的。穿雲見她仍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不好多猜測什麼，便等回家後才告知長澗。
拿了點心回來，長澗就不願意在外面多待，急忙回家。
晚上他顯然有事，從林霜似那裏拿了部分點心之後，就將穿雲叫走，晚飯都沒喫。飲秋月倒是全留給了林霜似。
等到長澗談完正事，從穿雲那裏得知今天林霜似問過的問題後已經遲了，林霜似早已不在房間中。
她的修爲顯然恢復到了金丹，才能僞造神識的痕跡騙過長澗。
“看來還是補藥喫的太多太好了。”長澗冷着臉，摔了林霜似房內的一隻杯子，“這樣迫不及待地要出去管閒事。”
穿雲低頭瞅着地板上的碎渣，在心裏默默地爲林霜似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