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過院內枯葉時,細細簌簌的聲響也格外帶着季節的韻律。
皎潔月色下天地低吟淺唱。
林霜似深吸一口含着金桂與熟柿子香的晚風,心中沉悶之氣終於消解不少,頭腦清明許多。
經過昨夜的事,斜因想必已經知道了全方天幾人被殺的事,他們必然會派人暗中調查做這件事的人,同時打探孟凌州的去向。他們在葉落城附近想必派駐了不小的規模,所以纔敢讓全方天他們有恃無恐地等待在解語樓附近等待交易。
如若是這樣,林霜似想要找到他們的據點,恐怕要廢一大番功夫,甚至最後還可能會因爲斜因出了名的隱匿能力無功而返。
所以當務之急不是消滅斜因,而是將孟凌州送到安全的地方。
葉落城內,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長澗身邊,只要有長澗在,哪怕是她的師尊悟道真人親自找上門來,林霜似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但壞就壞在,長澗已經發話不讓孟凌州待在身邊。失去了長澗做遮風擋雨的庇護樹,林霜似就必須帶孟凌州尋找其他的藏身之所。
但葉落城內,還能有什麼地方值得信任?她在這裏可沒有值得託付的相熟之人。
等等,相熟之人。
林霜似靈光一現,心裏冒出了一個名字。
初塵宗的人不是在葉落城麼,他們既然是來參加試劍論武的,身邊一定跟着至少合體期長老,讓孟凌州以昨夜的事情爲由去投奔他們,即便弟子們難免會對她抱有懷疑,也一定會秉着門規提供庇護。
這樣孟凌州的安全就有保障了。
林霜似定了主意,又在心裏推敲了此事可行的方案,等計劃做好,正準備要去找孟凌州商討細節時,突兀的推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長澗推門而出。他仍舊穿着白日那件鹿紋的紫色圓領袍,只是摘了革帶,又將半邊衣裳拉開,露出了左邊的半臂,瞧着落拓又放蕩,又成了平日裏那個懶散的魔尊。
林霜似一呆,片刻後喊了一聲尊主。
“是你啊。”長澗幾步下了臺階,漫步過來,坐在院子正中央一棵大樹下的石凳上。
他坐正後,將目光移到林霜似身上,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會兒,像是看着什麼稀罕物。
就在林霜似快忍不住出言打斷他的目光時,長澗自行轉移視線,輕咳一聲,坦然平淡道:“今天怎麼穿了紅衣裳,你不是不愛豔色麼?”
“在房中找到的,沒別的衣裳,便穿了這一件。”
長澗小幅度地點點頭。亮澄澄的月色下,他凌厲而富有侵略感的一張俊臉也被軟化了棱角,眉眼間戾氣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平靜冷淡,甚至算得上平易近人的表情。
給人一種很好說話的錯覺。
“若不合心意,就與穿雲直說,買衣裳首飾的錢總是不差的。”長澗又說。
林霜似點了頭,正準備出聲告退的時候,心裏想起來另一茬,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桂樹下,長澗靜坐晚風中,聞着風裏吹來的香甜氣息走神片刻。感受到林霜似的動作後,撇過頭來端詳她。
“還有什麼事?”
林霜似退了半步,慢慢躬身下去。她向來挺直腰背做人,除卻見禮,幾乎從未對誰低過頭。
“昨夜之事牽連到尊主,是我意氣用事,沒考慮周到。日後我必會回報,還望尊主海涵。”
她偷偷擡眼覷了一眼長澗。這祖宗面朝着她,衣角被吹得蕩起,在風中像花瓣一樣毫無章法地撒開。他臉上表情溫和,一雙狹長的眼正一錯不錯地盯着她,恍然給人一種深情凝視的錯覺。
見他沒生氣,林霜似接着說下去:“我四歲那年被斜因拐賣至五倉路,若非師尊悟道真人相救,早已喪命。”
長澗睫羽一顫。
林霜似朝着長澗深深一拜,“我與斜因不共戴天,此番行動目的不僅是爲了別人,更是爲了報我的私仇。”
四下無聲,巨大的金桂樹上,小巧的桂花乘着晚風的懷抱滑落進林霜似的發間。
馥郁的芳香飄散在葉落城的每一條大街小巷中。
長澗難耐地閉了一下眼,最終站起來,虛扶了林霜似一把,扶起她驕傲的脊樑。
“不必如此。”他看着林霜似,總覺得像是在看過去的自己。
曾跌倒在雨夜的那名少年滿身污穢,在滂沱大雨中迷失了方向,他在泥潭裏爬啊爬,爬過重重疊疊的血海屍身,爬過萬人唾棄的流言蜚語,爬上至尊之位。卻始終沒有等到有人朝他伸出手,說一句“你不必如此”。
“林霜似。”他鄭重地叫了她的名字。
林霜似詫異地擡起頭,微微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似的。
“這世上沒人可以逼你做任何事,哪怕是我,也不可以。”
穿雲才從外面與人碰了頭回來,帶着一身的風塵,一進院子,便見之前見面氣氛還劍拔弩張的兩人,正在桂樹下執手相看,一派感情甚篤的模樣。
他半隻腳才踏進院子,一見這情景,又默默地把腳收回來,左右顧盼之後,悄然退出。
他在外面找了個牆角蹲坐下來,豎起耳朵聽裏面的動靜。
片刻後林霜似推開了院門,緩步朝着穿雲走來。她重重疊疊的裙襬開合,像只振翅欲飛的蝴蝶,帶來的卻是令人難過的消息。
“尊主喚你進去說話。”林霜似留下這句話後轉身離開,穿雲卻是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要完了,聽牆角被抓了。
離開小院後林霜似去找了孟凌州,與她秉燭細談了當前的形勢與她的計劃,兩人約定了後續事宜的細節與方案後,各自告別。
臨走前,孟凌州攔了林霜似一步。
她掌着燈追上來,纖細瘦弱的身子照出來的一條影子也同樣纖細。
燭火下,她小巧的臉蛋暈染上一層紅光,像熟透了的柿子。
林霜似當她還有什麼未竟之事要交代,便停下步子在原地等待。
林霜似長身立在廊下,那身梅子色的衣裳襯得她冰肌玉骨,比起穿白衣時的冷意,更有紅梅傲雪凌霜的嬌豔。
孟凌州從懷中掏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捏在指間踟躕半晌,終於鼓起勇氣遞向林霜似。
“林姑娘大恩,凌州沒齒難忘。這方帕是我找貴府討了針線做的,雖然針腳粗糙了些,但卻是我一片心意……”她仰望着林霜似,說到這裏卻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在如擂鼓的心跳聲中小聲說出最後的話,“還請林姑娘能收下。”
林霜似難得緘默。
她還從未收到過女孩子送來的手帕。
人間是有手帕之交的說法的,姑娘與姑娘間通過這種方式建立深厚的情誼,以此爲見證。不過各仙門間都互稱道友,親近些便直呼姓名或小字,倒少有規矩。
林霜似接過來,細心將東西放入懷中。
“多謝孟姑娘,我定會好好保存。”
東方初泛起魚肚白時,林霜似帶着孟凌州出了長樂坊。
繞過幾條街的守衛,快到蕪水門駐地時,林霜似伸指爲孟凌州指路:“此去一路往前,便能見到蕪水門。”
長街寂寥,蒙在晨間一片白茫茫的薄霧中,只辨得出鱗次櫛比的排列屋舍依稀的影子。蕭瑟秋風席捲下二三枯葉,裹挾着打着旋兒骨碌碌滾過石板街。
孟凌州往前踏出一步。
只要朝前去,只要像她們昨夜商議好的那樣,找到在蕪水門借住的初塵宗的仙長,她就可以順利地被護送回家。遠在千里之外的望星城裏有她的家人和朋友,她將與她們重逢,重歸當初平靜順遂的清淡日子。
孟凌州疾走幾步,掠起的風帶起她的裙襬袖角,她是即將自由的蝴蝶。
她走進霧中,身形漸隱,卻猛然住步,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回了頭。
林霜似仍舊站在原地。她身上是那件梅子色的新衣,薄衫在風中獵獵飛舞,像一團燃燒的火焰,澆不滅也燃不盡,只會在烈風中越燒越旺。
她易了容,那張豔極的臉被掩蓋在平平無奇的五官面具下,像一張被墨汁模糊了的曠世奇畫,即便如此,孟凌州回首望向她時,心跳仍舊爲之漏了一拍。
“別怕,我會在你身後。”
林霜似的嗓音冷如松上雪,即便軟下來也仍舊算不上溫柔。
孟凌州驟然紅了眼眶。
但唯有最熾熱的心才傳遞世間最暖的真情。
孟凌州撤步躬身,身側雙手交疊在一起,抵在額頭上,深深一拜。這是望星城的習俗,是最高的禮儀。
林霜似一滯。
隔着十萬裏不停歇的長風,她感受到了最赤誠的心。
片刻後孟凌州起身,轉瞬投進薄涼的霧氣中。她提着裙襬奔跑,好似回到那個滿身月光的夜晚。
她敲開硃紅的大門,對着裏頭出來的人落下眼中蓄涼了的淚。
“小女子孟凌州,北地望星城人,懇請諸位仙長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