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季弘遠不敢多喝,就怕老鬼還沒走。

    可跟同村漢子吹牛打屁一下午,屁事兒沒有,他這心就放下來了。

    放心後季三郎他又高興又心疼,高興把鬼都騙過去了,心疼那好酒自己沒喝多少,這可是玉孃親自釀的,挺貴呢。

    所以這些人約他去鎮上繼續喝時,季弘遠想都沒想就應了。

    他跟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往鎮上去,一開始還好好的,中途有點尿急,便去撒了泡尿。

    剛穿好褲子他就感覺自己飛了起來,一路飛回了季家,得虧他剛尿完,不然那場面……

    季三郎紅着眼眶心想,難不成以後他上茅房都得跟人搭伴?

    向伯將雞毛撣子‘啪’一下敲在椅背上,“老鬼都沒你這鬼話連篇的本事,你小子得意壞了吧?”

    季弘遠腦袋越發暈眩,甚至覺得自己眼花了,這老鬼拿得是雞毛撣子還是鞭子?不管是啥他書房裏都沒有啊!

    感受到老鬼的殺氣,他趕忙辯駁,“兒,兒何時得意了,兒只是不想往功名路上走,偏安一隅有什麼不好?”

    “那若是當權者以勢壓人你當如何?若有功名者看你娘子好看搶了去你又當如何?”老鬼以雞毛撣爲指,步步逼近。

    季弘遠往椅圈裏縮,“那,那兒自然有法子避禍,爲人當莫欺少年窮,兒這些年在縣學也非白呆,現考個功名又不費事。”

    向伯氣笑了,“讓某猜猜,你整日吊兒郎當還底氣十足,可是憑着自己聰明又過目不忘?”

    向伯看得出季弘遠害怕歸害怕,卻沒有好好讀書的心思,心裏不由冷笑,這小子是不讀也得讀!

    他不像陸含玉那樣講理,這小子想要喫軟飯,就得付出代價。

    向伯是殷家家奴,他一輩子沒成親,只把陸含玉的親阿爺殷十六當親生兒子。

    當年殷家出事,殷十六夫婦自知逃不脫,阻止他捨身護主,拼命將揹着奶娃兒的他送出京城,他又將陸含玉當成親孫女疼。

    他阿囡長得好,承自殷家的釀幻酒功夫青出於藍勝於藍,哪怕不考慮報仇也絕不能配個甘於在村間地頭蹉跎的二流子。

    想到二流子,向伯聲音森然道:“四書五經以你之能該倒背如流了吧?某就《論語》與你出個簡單的題目,以二爲題,你來做一篇策論。”

    季弘遠:“……”

    別說他這會兒快嚇尿了,《論語》中出現‘二’字的章節有十幾處,他只是過目不忘又不是出口成章,破題都無處可破好嗎?

    向伯看他慫唧唧的不吭聲,冷笑一聲,“太難?那某給你出個簡單的,你以‘君夫人陽貨欲’爲題做篇策論,這夠簡單了吧?”

    季弘遠:“……”哪裏簡單?簡單在哪裏?這題哪個考生看見都得是見了鬼的神情好嗎?!

    他梗着脖子,“兒,兒不服,這些並非尋常院試中會出現的考題。”

    向伯黑洞洞的眼神中殺氣更重,“枉你自詡聰慧,《論語》中以二單字出現的就那麼一句‘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其他皆爲連句,至於第二題,你別說自己不知院試中最常見截搭題。”

    季弘遠立刻反應過來,君夫人出自《論語·季氏》,陽貨欲則出自《論語·陽貨第十七》,前者爲守禮,後者則是越禮亂政,這是要讓考生談禮法。[注]

    “現在你還覺得自己厲害?天外有天,人外不止有人,還有鬼呢,你算老幾?想要逍遙你也得有本事,無功名無上進心只想着得好處,哪兒有那麼好的事。”向伯用內力將聲音逼得更尖銳。

    蹲在房樑上的青衫看見向伯的手勢,更加用力吹手中的蘆葦杆兒。

    於是季三郎覺得脖頸後的陰風突然更兇冷,他梗着的脖子驀地縮回去。

    “兒學,兒學還不成麼!”季三郎感覺陰風越來越近,嚇得眼淚汪汪,“兒一定好好學,認真學,把每本書都喫透,鬼祖宗饒兒一次吧!嗚嗚……”

    向伯敲敲雞毛撣,“某不信你了!”

    “那,那您要如何?”季弘遠看着逼近的老鬼,總覺得那雙黑窟窿裏會蹦出蟲子來,喫他的腦髓。

    向伯這才把自己的目的說出來,“你考中秀才,老鬼就信了。”

    季弘遠:“……”聽聽,這是人話嗎?

    雖然但是,秀才那麼好考?好考他會不去嗎?

    “你若中了秀才,老鬼保證往後再不爲難與你。”向伯收了內力,沙啞的聲音溫和許多,帶着些許誘惑。

    季弘遠心裏鬱悶,憑啥鬼一張嘴,他就得去受那個罪。

    他人哆嗦着,哭得發紅的桃花眸子卻滴溜溜轉,“您所言爲真?”

    “老鬼絕不騙你,你若能考中秀才,老鬼也算是了卻一樁心願,某生前藏起來的金銀也都可與你,算做報答。”向伯語氣更溫和。

    季弘遠來精神了,“那兒怎麼知道老丈說的是真是假?”

    向伯心想這小子聽見金銀跟鬼都能親近不少,可見還不是真怕。

    他將懷裏的水囊戳破,腳下開始流淌大片的血跡,聲音猛地又陰森起來,“老鬼我死的憋屈,只有這一個心願,又何苦騙人!就算是某騙你,你有的選嗎?要是你不願意……”

    季弘遠看見滿地的血,驚駭得恨不能暈過去,緊緊抱住腦袋喊——

    “兒願意考秀才!誰不讓兒考,兒跟誰急!!!”

    話分兩頭,季弘遠蹲在書房瑟瑟發抖的時候,與他約着去鎮上續攤的同村漢子不見了人,正到處找他呢。

    當然,誰都沒找到,大晚上的這些人酒勁嚇散了不少。

    “那麼大一個活人,說不見就不見了?”

    有人嚇得哆嗦起來,“不,不會讓孤魂野鬼給,給吃了吧?我剛纔感覺有東西摸了我鼻子一把,我,我啥也沒看着。”

    衆人面面相覷,他們也……

    膽大些的趕緊道,“咱們去季家看看?不管如何,人不見了也得讓季家人知道。”

    大家覺得有理,幾個漢子恨不能擠成一團,幾乎小跑着往季家去。

    季家人剛喫完晚飯準備回房休息,就被這羣滿頭是汗跑進來的人嚇了一跳。

    季大郎問:“你們這是……”

    “季三郎不見了!”

    “下午他請咱喫酒,咱們心裏過意不去,就想着請他去鎮上喝酒。”

    “對對對,我們約好了去鎮上喫酒,一扭頭人就不見了!”

    “好像有啥不乾淨的東西……”

    ……

    季家人聽幾個漢子你一言我一語搶着說話,聽明白一件事,三郎不見了。

    陸含玉趕緊做出緊張神色,“三郎可是喝多了酒,醉倒在哪兒了?”

    來人納悶搖頭,“按說不該,下午都是咱們喝的,他沒喝多少,是不是回家來了?”

    孫氏聽見不乾淨的東西身子搖晃了下,心裏發慌,“沒回來啊,回來咱還能聽不見動靜?”

    季二郎趕緊扶住孫氏,“阿孃你別急,我們這就出去找。”

    “對對對,兒去多叫點人,點上火把一起找,總能找到的。”季大郎也趕緊道。

    陸含玉掐自己一把,紅了眼眶,“兒也一起出去找。”

    來季家的同村也自責沒看住人,大家點上火把手忙腳亂往外衝,剛衝到大門口,就聽見了季三郎那聲喊。

    衆人:“……”

    有個漢子一拍腦門兒,“我是喝太多醉了嗎?我剛纔聽見季三郎說要考秀才。”

    孫氏來不及說話,本來陸含玉扶着她,這會兒變成她拉着陸含玉往書房衝。

    不明所以的衆人也跟着往書房跑。

    向伯內力深厚,聽見動靜與青衫打了個手勢,兩個人趁季弘遠抱着腦袋看不見,手腳靈活收起東西,飛快從窗戶跳出去,藏在了窗戶底下。

    等人衝進門,才發現季弘遠正捂着腦袋淚流滿面,桌前還攤着好幾本書。

    “三郎,你這是幹啥呢?”孫氏怕嚇着兒子,上前小聲問。

    季弘遠擡起頭,因爲衆人手裏的火把,更覺得眼前一陣陣光怪陸離,地上還全是血。

    他眼神迷離看着孫氏:“阿孃你沒看見?”

    孫氏莫不着頭腦,“看見啥?你想喝水?”屋中央有些水估摸着是不小心撒的。

    陸含玉不動聲色看了眼窗戶,趕緊倒了杯水上前。

    季弘遠又看了眼其他季家人,眼淚撲簌往下落。

    “兒見……”鬼了啊!!!他要不起面子了,在生死麪前,臉有個屁用!

    向伯在窗外用內力將聲音逼入季弘遠耳中,“他們啥也看不見,不會信你的,要是你敢胡說八道,某這就拉你入陰曹地府做伴,地府裏也有科舉!”

    季弘遠:!!!

    孫氏看季弘遠說了倆字就愣住,急得不行,“你見啥了?”

    陸含玉小心翼翼道,“三郎你喝口熱水,慢慢說……”

    季弘遠嘴脣哆嗦兩下,眼淚淌得更兇,一把抱住陸含玉,“嗚嗚……兒見題太難了,怕考不中秀才,給爺孃和娘子丟人啊!嗚嗚嗚……”

    陸含玉:“……”莫名有點心疼他但又有點想笑怎麼回事?

    衆人也:“……”

    “見鬼了……”有人喃喃道。

    季三郎啥時候這麼上進了?前些日子不還要品味人間煙火味兒嗎?

    咋,下午喫撐了?

    季弘遠哭得打嗝,可不就是見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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