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玫瑰 >第42章 香頌
    克里斯找到利昂的時候,利昂正在獨自喝酒。凌晨四點多,整個酒吧只有這麼一個客人。空氣中漂浮的歌和杯中的酒色晃晃蕩蕩,寫着寂寞這個詞。

    imustgotheotherway,andmytrainwillcarrymeonward。

    thoughmyheartwouldsurelystay。

    myheartwouldsurelystay。

    nowthecloudsareflyingbyme,andthemoonistherise,

    ihaveleftstarsbehindme,theyweredisamondsinyourskies。

    youwouldbeasweetsurrender,imustgotheotherway。

    一路上想着,找到這傢伙一定揍他幾拳,這個時間被他一通電話喊出來,是被枕頭砸出家門的。但到了這裏,聽見這歌,克里斯的心已經軟下來。每次,利昂都要點這首歌,聽着心裏難過。

    “什麼時候又開始泡吧了?”克里斯在旁邊坐下來,要了一杯啤酒。

    “睡不着覺的時候。”

    利昂把威士忌推到克里斯面前,克里斯猶豫了半天,怕回家被聞到酒氣。利昂笑,克里斯尷尬地說,“只喝一點。”喝了一小口,又是一大口,這才問利昂,“你從前很少喝酒,大夥一起去俱樂部,就你最矯情菸酒都不碰,怕踢不動球。”

    “結果還不是一樣。”

    “踢不了球,你纔開始喝酒的。記得那段日子你每天買醉,但也就只有那麼一段日子。”

    利昂不說話。半晌,冒出一句:“這是玫瑰很喜歡的歌。”

    克里斯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一口口喝酒。

    “那年情人節我去尼斯,聽見一個街頭藝人彈這曲子,我循着聲音找了很久終於找到那人,請他再彈一遍。那天我把這曲子聽了許多遍,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好好聽過。”利昂顧自說下去,“那時我和塔娜訂婚不久,我以爲這是一首離別的歌,就這樣割捨了吧,忘了吧,不再見了吧……現在我才知道我不能。”

    “你打算就這麼過日子嗎?”克里斯本來想說,訂婚以前我就提醒過你,但想想說來無益。“利昂,你再追悔也沒有用。你是難過,但你難過給誰看呢?玫瑰已經死了,而你還是應該好好活下去。”

    “我又活給誰看呢?”利昂只覺世界雖大,走到哪裏都是空的,“沒有人需要我,我也不再需要任何人。我好像什麼都有了,獨沒有了自己。”

    “下個月我要去香港,你一起來吧。”克里斯發出邀請,覺得利昂實在應該去散心,否則沒準會步萊斯禮的後塵。萊斯禮的悲劇在於一個朋友也無,而利昂總算還有他這麼一位老友。“我做的牌子在香港開分店。雖然跟你的集團沒法比,到底也是自家生意。這次我還贊助了一場網球賽。”

    “我對網球沒興趣。”這是真的,不但沒興趣,簡直有陰影。

    “我纔不管你有沒有興趣。你當然離婚了,可這樣下去我都該被你折騰離婚了。”

    “等你離婚了,可以搬來我家住。”

    “那咱們就提前蜜月旅行吧。”克里斯喝光威士忌又開了一瓶香檳,“說定了,下個月香港。”

    香港,從任何一個窗口望出去都是人山人海。狹窄的街道,擁擠的人羣,任何人走在這裏都只有被湮沒。利昂和克里斯從銅鑼灣到中環,走在八月豔陽下,似回到20年前那些最年輕歲月。

    “上次咱們一起來這裏是什麼時候?”

    “一起踢國家隊的時候。你忘啦,那次貝老頭千叮萬囑下午兩點集合,結果你一早出去喝酒忘記拿錢包,我拿錢去救你,一起迷了路,回去坐了兩個月冷板凳。”

    “早晨八點就跑出去喝酒的人是你好不好?”利昂抗議,“我還幫你撒了謊,結果傍晚歸隊被貝老頭撞個正着,我罪加一等,坐了差不多半年冷板凳。”

    “你坐冷板凳是因爲你追求貝老頭的女兒,結果不到兩個星期就把人家甩了。”克里斯叫起來,“之後你還對記者說,女人的保質期最多也就兩個星期。貝老頭沒把你踢出國家隊已經不錯。”

    “我何曾是那樣的人?”利昂懷疑。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那些年少輕狂真的有過嗎?

    “你可以去翻翻舊報紙,米蘭體育報桃色新聞那一版,一個星期總有六天你上頭條,你還想不承認?”

    沒有痛過,且太久了,都模糊了。利昂想了想,“我倒希望我是那樣的人。”

    那樣的年紀,那樣的歲月,過早擁有了一切榮耀,感情變成一件很難的事。人人都說我愛你,但你如何能判斷,某個女人愛的是你的年薪,你的盛名,還是你這個人。身邊那麼多女人,不過是女人。利昂從來不缺少女人,愛情則是另外一回事。

    遇見玫瑰的時候,他已經遠離名利場。玫瑰不看足球,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男人曾經叱吒風雲。他只是一名記者,三十多歲孤家寡人,早晨一個人喫法棍,晚上一個人喫意麪,嘴脣有傷,膝蓋上也有傷,但是長得不錯。玫瑰曾經說過,你幾乎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了。幾乎,幾乎。很多年之後利昂知道,幾乎的背後是亞歷士。

    相識不久,有一次經過香榭麗舍卡地亞店,玫瑰喜歡了櫥窗裏的一條項鍊。沒有鑽石鑲嵌,只是很簡單的一條鏈子,躺在湛藍絲絨裏發出淡淡光芒,標價1600歐元。玫瑰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當晚就收到這條項鍊。玫瑰打電話請利昂收回禮物,利昂覺得非常有趣。1600歐元而已,16萬歐的鑽石他也送過。玫瑰卻是認真的,次日就將項鍊寄還給他。

    從始至終,玫瑰從他這裏接受的只有一枚戒指。他在尼斯老城買的銀戒指,不是卡地亞,也不是蒂凡尼。

    她是那麼一清二楚的人。利昂站在香港尖沙咀的卡地亞珠寶店門前,看着櫥窗裏的love系列,金色光芒在黑色大理石上映出love字樣。愛情。

    還有櫥窗裏自己的投影。一件半白襯衣,清瘦的寂影寥落。而身後是人潮涌動,有的人走進地鐵站,有的人走出地鐵站,有的人在商場進進出出,有的人在街上行色匆匆。利昂站在那裏,有一種情緒從胸腔升起,一直哽到咽喉。驀然回頭,只見茫茫人海。

    茫茫人海。

    克里斯參加完新店剪綵,從一條街外跑過來找利昂。“你說去商場二樓的咖啡店等我,怎麼在太陽底下傻站着?”克里斯見利昂臉色慘白,汗水從額角大滴大滴掉下來,着實嚇了一跳。“你沒事吧?中暑?”

    “玫瑰。”利昂說出話,覺得自己的聲音很奇怪,乾涸得不成調子,像來自另外一個空間。停頓一下,他轉頭看着克里斯說,“我看見玫瑰了。”

    克里斯說不出話,呆立半天,頭皮發麻。

    利昂指向九點鐘的方向,對克里斯說,“剛纔,她在那裏喝一杯咖啡。她穿一件藍色襯衫,一條破牛仔褲,手腕上戴一隻玫瑰金色手錶,我連她手錶的顏色都看得一清二楚。”

    “十多米遠,你根本不可能看清手錶的顏色。”克里斯覺得難過,真是難過,喉嚨堵得慌。手搭在利昂的肩膀上,安慰他說,“你不是看見她,你只是太想念她。”

    “她就在那裏,一邊走一邊喝咖啡。”利昂堅持地說,“她手裏拿着星巴克的杯子,最常見的那種外賣紙杯。樹影一塊一塊地落在肩膀上,我連每一塊班駁的影子都記得。”

    “這個方向,你根本看不到她的正面。”

    “我只看到她的側面和背影,難道這還不夠?”她是玫瑰,是他的玫瑰。

    “好吧。”克里斯妥協,“去二樓的星巴克問一問。”

    該怎麼說呢?

    利昂描述了半天,服務生仍是搖頭。“每天那麼多客人,那麼多人穿藍色衣服,怎麼記得清楚,手錶又不是勞力士限量版。”

    “可她是不同的。皮膚雪白,笑起來像天晴。只要你見過,一定會記得。”

    服務生想了想,“抱歉。”

    克里斯抱住利昂的肩膀,覺得不忍心,“算了,利昂,你看錯了。在這裏,很多女孩子都很像玫瑰。但你知道,她們全都不是她。你已經不可能再看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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