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士太能體會這種心情，以至於竟無話可說。說些什麼呢，該說的已說過，不該說的也說了。
玫瑰已死，請忘記。但是怎麼忘記。如果一個人的愛情似水龍頭，隨手可以關掉，這個世界簡直就是樂園。
利昂在背一個十字架，沒有人比亞歷士更明白，因爲這也是他的十字架。利昂覺得是他害死了玫瑰，就像過去很多年亞歷士覺得是他使玫瑰不幸福。十字架兩端是對一個人無可挽回的愛，以及無可挽回的傷害，不知道哪邊更重一點。累得已經走不動了，但是隻要剩下一口氣，還要拖着腳步走下去。多活一天，也似懲罰。
維多利亞港灣的燈火星星點點，利昂覺得眼睛生疼。黑暗中換了一個姿勢，他確認電話另一端的人是否認真在聽，“亞歷士？”
“我在。”
利昂微笑，掐斷煙蒂，簡短地問，“最後的時刻，你一直在她身邊嗎？”
“什麼意思？”
“你親眼看見她離開人世。”利昂斬釘截鐵地說，“我只要你這一句話。”
利昂說話的語氣，好像玫瑰。亞歷，愛或者不愛，我只要你這一句話，只要你說我就相信。亞歷，你愛我嗎，我只要你這一句話。亞歷，如果你愛我，你可以爲我做一件事嗎，一件就好，我從來沒有求你爲我做過一件事。亞歷士閉上眼睛，對利昂說，“你還不明白嗎？”
“亞歷士，你不是別人。你的一句話可以左右明天的道瓊斯，你的一句話可以使千萬兒童不再捱餓，你的一句話可以影響無數人的命運。但是我相信你，不因爲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利的人，我相信你，因爲你是玫瑰的親人。於她而言，你是那個父親一般的男人。”
亞歷士忽然笑了起來。似乎這是第一次，利昂聽見這個人的笑聲。非常突兀和不自在的，利昂聽見亞歷士說，“無法挽回的事，只好聽其自然。”
亞歷士關掉手機，拉開抽屜，拿出一本書。他慢慢摩挲了一陣有點卷邊的書皮，從書頁夾縫中抽出一張照片。
照片中燭影搖曳，兩個人坐在桌子兩邊望着鏡頭，親密而自然。男的穿一件白色t恤，短頭髮，乾淨的臉和眼神；女孩子穿一件藍色牛仔揹帶裙，笑容明媚。
那個晚上玫瑰一直笑一直笑，又說又笑，大多時候他只是聽着，她的聲音，還有柴可夫的《悲愴》。他看着她的笑，就好像這個世界已經圓滿。
亞歷士眼睛溼了又溼。那時的他是多麼年輕，29歲吧，大概。而玫瑰僅僅20歲多一點，她是那麼美，她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
後來他們遇到什麼人，爲他們拍了這張照片，不記得了。這是他們唯一的合影。他把它放在書裏，從北京到洛桑，從洛桑到莫斯科。她並不知道，很多事他都不會讓她知道。
但是最後，玫瑰一定還是知道了。亞歷，如果你愛我，你可以爲我做一件事嗎，一件就好，我從來沒有求你爲我做過一件事。玫瑰說，只有這一件，如果你愛我。
於是他做了。
班柯對麥克白說：爲了覬覦寶貴而喪失榮譽的事，我是不會幹的。
但是玫瑰對亞歷士說：到底是你的榮譽重要，還是我？如果你愛我，如果你愛我。
玫瑰拆開臉上的封鎖，亞歷士捉住她的手。那一刻，玫瑰知道她的傷是怎樣慘重。
玫瑰說，把鏡子給我。玫瑰的手在亞歷士的手中，冰一樣冷。亞歷士知道玫瑰的恐懼，卻不知道如何卸掉她的恐懼。他說，我會在這裏，一直。
玫瑰說，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會讓你再見我。玫瑰說，我都不想再看見我自己。玫瑰說，我不要利昂再看見我。
亞歷士說，那麼我們去一個沒有別人的地方。
玫瑰的臉上已經很難看出表情，這麼多年來，亞歷士第一次覺得他不知道她的想法。很久，玫瑰說：這句話我等了二十年，你遲到了二十年。
玫瑰說，把鏡子給我。
亞歷士不能想象玫瑰所看到的景象。他還記得最後一次看見玫瑰的臉，阿爾卑斯的雪光山色，她的容光勝雪。亞歷士說，我認識很多很好的醫生……玫瑰放下鏡子說，沒有用的，是不是。
也許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好的醫生，他們可以把醜陋變成美麗，他們可以爲一個人換一張臉，但是毀壞的已經不可能變得和從前一樣。就像我的臉，還有我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