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的夜,幾粒寒星綴着一輪明月,三更時分,棗花衚衕裏萬籟俱寂,只聽得幾聲狗吠。

    西南角的寧遠侯府門前,兩隻紅燈籠隨風搖曳。

    正值府中守衛換班,後門處無人看管,陸嘉彥藏在牆頭守了許久,見準時機一躍而下。

    無聲無息落在地上。

    他低頭理了理衣襬,下一刻,四周驟然一片明亮。

    老太君被一羣人簇擁着,手握佛珠,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她的身後,蘇瑤淚光盈盈,眼神哀怨。

    陸嘉彥長長嘆了一口氣。

    陸家祠堂裏,三層香臺整整齊齊擺滿了靈牌。

    “跪下!”

    老太君命人將陸嘉彥押進來,厲聲喝道。

    少年垂着頭,乖順掀袍,膝蓋重重砸在地上。

    老太君的目光一一掠過那六十一座靈牌,嫋嫋香菸中,她昏花的眼依舊能辨清,這一座刻着丈夫的名諱,下面是大兒子的,緊挨着的是二兒子……

    陸家乃是百年世家,當年高祖皇帝從一個卑賤的伙頭兵一路北上攻下江山,陸家老祖宗便是頭一個爲他衝鋒陷陣的。

    自此後,陸家世代爲大齊鎮守河山,男子無一活過四十,永寧侯府這潑天的富貴,全是用陸家男兒的鮮血換來的。

    男子死了,便留下了一屋子守寡的女人。

    老太君年輕時便失去了丈夫,三個兒子也折在沙場,幾個孫兒長成後,依舊奔赴戰場,無一幸還。

    到最後,竟只留下了燕兒這根獨苗。

    “燕兒”這小名是老太君親自爲玄孫取的。

    春燕知還家,她盼望着玄孫不要早早離去,像他的祖輩們一般。

    可這孩子未及成年,便被派去打仗,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回來,一次墜馬後,竟然性情大變。

    “老身是否說過,不許你去那種地方?”

    陸家家風甚嚴,爲了不墮心智,男子未及冠前不得出入風月之地。宴春樓雖是酒樓,可背地裏也藏着些腌臢事,後門處那條巷子裏,不知住着多少暗娼。

    “是。”陸嘉彥平靜答道。

    老太君知道玄孫心裏並不服氣,揮手喝退外人,對大夫人姚氏說,“拿家法來,老身倒要看看,他這身骨頭有多硬。”

    姚氏心有不忍,欲開口勸阻,在老太君威嚴的目光下,到底還是不敢違抗。

    蘇瑤拿帕子按了按眼角,上前勸道:“太奶奶,要不還是算了吧,侯爺的傷纔好,哪裏受得住……”

    老太君冷哼一聲。

    陸嘉彥扯出一抹嘲諷的笑,上輩子,蘇瑤也是這樣,用一張溫婉良善的臉騙過了所有人,連他也覺得,自己娶了一位好夫人。

    到最後他才知道,蘇瑤嫁給他是另有目的,可惜那時已經太晚了,他只能眼睜睜看着侯府毀在她與那姦夫的手裏。

    陸嘉彥凝視着膝蓋下這塊方寸大的水墨石磚,腦子愈發清明起來。

    他不知道是否會有輪迴這一回事,本該被五馬分屍的他,再睜開眼,又回到了十八歲。

    這一年他打了人生中第一次勝仗,又剛娶了戶部侍郎嫡女爲妻,正是春風得意之時。

    可他知道這些花團錦簇都是假的,富貴權勢宛如水中月,他追逐了一輩子,最後落得一場空。

    其實也是自己太蠢!

    天家爭鬥,與他何干?陸家本就是純臣,他只需要守住祖宗基業,便能安安穩穩地過一生。

    不過既然人生重來了,陸嘉彥也沒打算心軟,先把蘇瑤這個禍害除了再說。

    陸嘉彥筆直跪在石磚上。老太君動了家法,兩指粗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單薄的衣衫裂開,露出少年挺直又瘦削的脊背。

    每一鞭抽下去,都是皮開肉綻,姚氏忍痛轉過了臉,蘇瑤更是哭個不停。

    陸嘉彥動也不動,握緊了拳頭,彷彿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他早該被打醒了!

    老太君到底上了年紀,強撐着抽了二十鞭,就再也使不上力氣了,姚氏和蘇瑤忙上前扶她到一旁坐下。

    陸嘉彥面白如紙,但仍舊強撐着不肯服軟。

    老太君看向他沒有一塊好皮的脊背,沉沉嘆了口氣,讓姚氏和蘇瑤先出去。

    燕兒的性子與老頭子一樣倔,但並非無理取鬧,都說他墜馬後性情大變,老太君卻是不相信的。

    “現在可以說了?”老太君沉下臉。

    陸嘉彥沉默片刻,額頭上大滴大滴的冷汗砸在地上,他微微仰起頭,淡淡一笑,“太奶奶懂我。”

    “我要與蘇氏和離。”

    老太君一愣,手中佛珠墜落一地。

    早春的清晨仍有幾分涼意,昨夜下了雨,院子裏的草木看着都綠茵茵的,銀寶在屋檐下煎藥,聽見屋裏她娘在跟阿玉嫂子抱怨。

    “要我說,你也別矯情,那趙大人不過看你幾眼,又不少二兩肉,耍什麼脾氣?”

    她娘從前是府裏管竈房的婆子,嗓門奇大,誰也吵不贏他。

    果然,屋裏很快就沒了聲音。

    銀寶知道,阿玉嫂子是個好脾氣,不會跟她娘頂嘴。

    煎藥的罐子上回被大哥砸掉了一隻耳朵,等藥煎好了,銀寶只能一隻手端起藥罐,她人小沒力氣,差點打翻了藥,驚慌之時,一隻素淨的手伸了過來,接過了罐子。

    “我來吧,你去歇歇。”

    婉玉對着銀寶笑了笑。

    銀寶有些侷促地站起身,目送婉玉將藥碗端進了屋。

    明明和自己穿着一樣的粗布衣裳,可銀寶知道,阿玉嫂子是不一樣的。

    從始至終都是不一樣的。

    阿玉嫂子是娘騙來的。

    裴家這座院子是租來的,京城地貴,哪怕只是三間破屋,一月也要半兩銀子。

    裴虎住在其中最好的一間房。

    婉玉端着藥進了西屋,掀開簾子,便聞見一股臭味,裴氏正在給裴虎點菸葉,瘦骨嶙峋的男人縮在牀角,眼神迷離。

    “裴大哥,藥煎好了。”婉玉將藥碗輕輕擱在牀邊。

    裴虎嘴角留着黃涎,貪婪的目光追隨着她。

    他雖是個半癱,心裏卻還有些念頭,婉玉這丫頭跟朵鮮花兒似的,他早晚得嚐嚐她的滋味。

    她再不情願,也是他裴家花錢買來的媳婦。

    “行了行了,你趕緊收拾東西去,銀寶那死丫頭呢,叫她進來。”

    裴氏連聲催促,生怕耽誤了婉玉去酒樓的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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