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水汽極爲豐沛,眨眨眼睛,睫毛便沾滿露珠。
幾人輕車簡馬從林間走出,在湖邊站定,爲首看起來似乎是領頭人的中年男子蹲下身來,隨意撈了捧水,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沒發現什麼異常,站起身來掏出帕子擦手。
他注視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神色凝重極了,好像那湖裏潛藏着什麼可怕的水怪似的。
“馬六,王五,你們兩個收拾收拾,下去看看。”
被點名的兩個隨從一副聽天由命慨然赴死的表情,不情不願站了出來,脫衣服準備下水。
在湖底摸了一圈,也沒發現不對勁的地方,領頭的不管手下們慘白的臉色,又踢了幾個人下水,也還是沒有結果。
還剩下唯一沒被踢下水的人,見此情狀說道:“依我看,靠幾個凡人是發現不了此地古怪的。少爺自從上次無意間闖入這裏之後,回去就得了一場怪病,可見是邪祟纏身,我們還是去請個仙門的高人來除魔驅邪纔好。”
這片湖泊因爲形似兩塊半月,便有了個名字叫做“雙月湖”,地位偏僻幽遠,人跡罕至,一踏進來,陰風陣陣,這樣的地方,最容易滋生出不乾淨的東西。
領頭的揉了揉胳膊,心中也有些發毛,吩咐讓水裏的人上岸。
他們只想趕緊逃離這個鬼地方,行色匆忙之下,誰都沒有注意到一點微不可見的光芒從草葉上飛起,彷彿被輕風吹散的螢火,悄悄飛回了湖中。
這些人又恨又怕的“邪祟”,其實一直就藏身在他們眼皮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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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昔年醒來時,躺在一片雨水打溼的蓼花灘裏。
水流激激,拂過她的元神,清涼而又蘊藉,說不出的舒適。
活動活動手腳——忘了,她現在既沒有手,也沒有腳,甚至連頭頸軀幹都沒有。
失去了軀體支撐,她的魂魄力量微弱得可憐,連基本的人形都維持不了,坍縮成一團小小水珠樣的形狀。
世界的一切事物都變得龐大無比,一葉小小的浮萍,還沒陸昔年手心的一半大,如今卻可以當做她的居所,寬寬敞敞還顯得綽綽有餘了。
她的記憶尚且停留在神魂剝離時無邊的痛苦裏,不知道怎麼就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這片湖泊的形狀以及其中蘊含的豐富水靈氣,構建成一座天然養魂地,陸昔年在這裏待了一段時間,魂魄的元氣已經慢慢恢復了不少。
雙月湖附近被人設下了陣法,每當陸昔年離開水邊,試圖去往林中深處時,便會被結界彈開,她摸索了許久也未能找到結界出口,只好暫時作罷。
這天陽光明媚,她正在樹梢閉目養神,靜謐的湖岸樹林裏卻突然響起一陣嘈雜的亂劍聲。
一個看起來年紀約莫二十左右的青年砍翻攔路的枝條,罵罵咧咧走了進來:“什麼鬼地方!還以爲是什麼寶地,沒想到就是片野林子,什麼人閒的在這裏擺設迷陣?”
他的外衣不知是被陣法鉸的,還是被樹枝劃的,有不少破爛的劃痕,看起來頗爲狼狽。
青年把破爛的外衣脫下來,又將金光燦燦的寶劍往地上一放,蹲在湖邊清洗手臉,絲毫未察覺陸昔年的靠近。
年輕人身上有輕微的靈力波動,雖然算不上深厚,可對目前正處於虛弱狀態的陸昔年來說,無異於飢腸轆轆的人突然發現了一盤不夠美味但足以果腹的白麪饅頭。
雙月湖裏微薄的水靈力雖然可以保她不死,可陸昔年終究不能以這樣一種人不人鬼不鬼的形態活下去。
她要回留雲山,弄清楚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
師尊他們誤把她的魂魄當成噬魂陣裏的殘魂拔除,不知道她的身體現在如何——是已經死去,還是活着,卻裝着另一個人的魂魄。
陸昔年曾見過被奪了舍的修士,他們有些爲怨恨驅使,淪爲怨魂厲鬼,有些變得渾渾噩噩,不記得自己是誰,仇人是誰,發生過何事。
那些沒有歸宿的元神最終會消散在天地間,能夠活着,而又保持清醒的少之又少。
陸昔年慶幸自己還清醒着。
她不會墜入魔道,也不會變成癡傻的遊魂,她需要的,只是一具新的軀體。
這個毫無防備的年輕人,彷彿是上天賜給陸昔年的禮物,他修爲不高,資質猶可,隨身攜帶的佩劍上鑲嵌着水屬性的靈石,陸昔年的天魂也屬水,無論年齡、修爲還是靈根,都正符合她的要求。
青年從樹下迷迷糊糊地醒來,剛動了動,便覺頭昏腦漲,手腳虛軟。
他昨天竟然就這麼在水邊倚着樹睡了過去,睜眼豔陽高照,樹影斑斕,已是翌日午時。
這一覺睡得極其不安生,一直在做離奇的怪夢,醒來整個人都是虛脫的,比熬了整夜還要疲憊。
檢查了一下身體,並未發現什麼異常,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可腦子裏沉甸甸的,什麼也想不起來。
青年離開後,陸昔年從樹影裏現出身來。
她已經初具模糊的人形,從青年身上借來的靈力雖然不能讓她重塑肉身,但以寄魂之法移魂於物,施展化形術卻是夠了。
這副身軀爲柳木所化,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木頭的特色,單薄而又古板,皮膚蒼白得不似人色。
陸昔年照了照水面,對成果還算感到滿意,第一次使用寄靈之術,好歹沒有缺胳膊少腿,湊合能用就行了。
起碼這副模樣走在街上,不會被人當成妖怪,運氣好些的話,瞞過一些低級修士的眼睛也不難。
雙月湖位於長鴻山下,和魈山僅有四百里之遙,陸昔年從醒來後,心中便隱隱有個猜測。
留雲山遠在萬里之外,那時她重傷垂危,來不及回山醫治,常一真人定是在就近之處爲她療傷。
也就是說,她的魂魄是被遺棄之後纔來到了雙月湖,被這裏的水靈氣所救,僥倖活了下來。
可爲什麼偏偏是雙月湖,而不是別的地方?
陸昔年心中有個荒唐的念頭,也許有人正是爲了讓她活下去,才把她送來了這裏,這個人也許就是師尊。
他是不是也對常一真人的拔魂產生了懷疑,卻又無法判斷哪一個纔是她的魂魄,所以才選擇讓兩個魂魄都活下來?
人總是願意相信美好的幻想,正如此時此刻,陸昔年篤信自己的直覺。
青林風起,倒影在漣漪裏浮動模糊,可陸昔年的內心卻愈發清晰。
留雲山,她很快就會回去。
這個誤會,她很快就會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