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夜還長。

    或許是一夜之間經歷的事情太多,太亂,又太離奇,雲逢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

    迷迷糊糊間,他竟似又回到了前世去過的“趙府”,回到了給趙老英雄慶賀六十大壽的壽宴前夜。

    這一夜無風無月,唯有漫天星子,映在漆黑天幕上,彷彿那些涌入趙府的人羣。

    人羣和星子一樣,都在好奇地眨着眼,好奇地打量着這一處江湖聞名的府邸。

    江湖中姓趙的人很多,掛着“趙府”牌匾的宅院也有很多,但在杭州城裏提起“趙府”,無論是誰,都只會指向同一處。

    那就是“隻手迴天”趙南燭趙老英雄的府邸,坐落在孤山腳下、梅花林中的“趙府”。

    趙南燭昔日壯年時,憑一手“六十四路迴天掌”縱橫江湖,仗義行俠,聲名響徹大江南北,如今年紀大了,尊一聲“老英雄”,沒有人敢公開說不服氣。

    何況他爲人樂善好施,素有孟嘗之風,與許多名宿大家都有往來,如果連六十大壽這樣莊重的日子,也只是關上門喫一碗長壽麪便罷,並不打算好好慶祝一番,他的朋友們聽到了,恐怕都不會高興。

    所以趙老英雄的六十大壽流水席,必須要辦。

    不但要辦,還要辦上三天三夜,辦得熱熱鬧鬧,紅紅火火,要讓整個中原武林,甚至西域、塞北、東海、南疆……的每一個人,不管能來還是不能來的,都知道這件新聞。

    畢竟經過“明宵峯一役”後,武林精英大減,到現在還活着的有德長者,已不算多,而趙南燭又偏偏是其中交友最廣的一個。

    就連一向清冷孤傲的解語宮宮主何蕊仙,這次也特地派人攜禮下江南,更命獨子云逢親自登門拜壽,顯然已是很給趙府面子。

    只不過,願意給趙府面子的人是何蕊仙,而非雲逢。

    雲逢並不想出宮,更不想去趙府拜壽。

    他向來喜歡安靜,喜歡聽清風拂過,流水潺潺,清晨爬山虎攀上院牆外壁的細細聲響,冬夜裏第一朵雪花落在枯枝上的微微顫動。

    趙老英雄的一座大宅院,雖然出門就是西湖,風景美如圖畫,可平日上門的賓客車馬聲,聽起來卻比清河坊街上的早市出攤還要鬧騰。

    現在,距離趙老英雄六十大壽的正日子已不足六個時辰,只要一覺睡醒,保證耳朵裏會立刻響起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的聲音。

    而趙府上個月剛換的大門門檻,說不定很快又要被趕來賀壽的客人再度踏破。

    那一條破門檻,本不值得雲逢關心,但他偏偏又不得不去關心。

    因爲他需要歷練,需要名聲,需要各門派長輩耆老的承認。

    二十年前,“明宵峯一役”,師伯何嶠離奇身亡,劍聖一門在江湖中的名望頓時一落千丈,從人人敬仰到人人喊打,不過一夜之間。

    更讓人難受的是,劍聖辭醉老人一生只收了兩個徒弟,自何嶠死後,何蕊仙另一條可依靠的臂膀也被斬斷,從此父亡兄喪,孤身一人,獨留在瓊玉谷中。

    那時的何蕊仙,並非什麼“解語宮宮主”,還只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

    那時的瓊玉谷,當中除去辭醉老人與亡妻合葬的一座墳塋,只剩下四五間竹屋,住着兩三個僕人,漫山遍野荒蕪一片,別說什麼宮殿,就連半塊琉璃瓦也看不見。

    儘管半年之後,七大門派倖存者聯合背書,力證何嶠清白,江湖中再無人敢造謠劍聖弟子無恥,也再無人敢公開辱罵何嶠卑鄙,但“劍聖親傳”這一方震懾了江湖宵小六十年之久的金字招牌,終究還是被人按到了塵埃污泥裏,久久翻不得身。

    直到兩年過去,何蕊仙重出江湖,新建解語宮,解封瓊玉谷,廣發喜帖,宴請高朋,衆人這纔想起,如今江湖中的的確確還有一個“劍聖親傳”,還有一個姓何的劍客。

    而且何蕊仙發的是喜帖,不是請帖。

    喜帖上寫的新娘子自然是她自己,可新郎官的大名,卻實在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新郎官叫雲逸。

    關中豪富“活財神”雲萬瀾的第三子,就叫雲逸。

    二人成婚時,光是從雲宅出發,隨新郎官北上入谷的車駕,竟堵塞了大半個順天府的路。

    這場堵塞一直持續了兩天三夜,期間沒有一輛車一匹馬敢和他們搶先,那些不明情況的過路人,一旦打聽清楚緣由,無一不是立刻回頭轉向,另找別的通道行走。

    就連一向橫行霸道的江洋大盜歐陽雁,也當衆放話,誰敢攔截何大小姐大婚的車駕,保準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昔日曾敗在辭醉老人手下的歐陽雁,雖然身在□□,也從來沒有對“明宵峯一役”公開發表過看法,旁人更不知道他這話裏意思,到底是給何蕊仙“雪中送炭”,還是給自己臉面“錦上添花”,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便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也絕對不會去做這單生意。

    因爲歐陽雁在北地強盜堆裏的威望,可以說得上他稱老二,就沒有人敢稱老大的。

    何蕊仙正是憑藉大婚的豪奢排場,才重新在江湖中贏回了地位、面子、以及旁人對劍聖一門的尊敬。

    她畢竟還是劍聖唯一愛女,也是那時世上唯一的劍聖傳人。

    別人再詆譭“劍聖親傳”,再不肯給何嶠面子,也總會看在辭醉老人、“活財神”和諸多黑白兩道名家高手都肯借勢給她捧場的面子上,去喝一杯她和雲逸的喜酒。

    只是這十八年來,何蕊仙苦心經營,對於劍聖一門的聲威,也不過是勉強挽回大半,再回不到當年鼎盛之時。

    如今解語宮能震懾住他人的東西,是神祕、豪富、超然的地位,而不是劍。

    辭醉老人昔日所持的“千峯宿雨”劍,已經隨着何嶠身死,在江湖中消失了整整二十年。

    從來沒有人能找到何嶠的屍首,也從來沒有人知道“千峯宿雨”劍的下落。

    至於武林盛會,世家雲集,十八年間的一切大場面,都與解語宮衆人無緣。

    因爲解語宮的人,實在是太少,而各門派的人,又實在是太多。

    那個一直不肯顯露真身的仇敵,一直在背後放冷箭的小人,說不定就隱藏在人羣裏,只要解語宮的人一出現,保管半天不到,“劍聖親傳”的招牌下,就又要多出幾條新罪名。

    所以何蕊仙也只好等,等一個適當的時機,等一個鄭重的場合,等一個大家都熟識的有德長者當主持人,纔好安排雲逢行動。

    她要讓全天下人知道,劍聖一門始終都在,“劍聖親傳”也絕不是膽小無能的怕事之人。

    所以雲逢就算再不想出宮,也一定要下江南,一定要來趙府拜壽。

    他是帶着孃親的殷切期許來的,就算場面再無聊,再難忍,也不能發脾氣摔東西走人。

    何況趙府也已經給了他很大的面子,安排入住的院落,據說已經是府內最幽靜清雅的一處,也是距離前院最遠的一處。

    像他這樣遠道而來的貴客,哪裏能和普通人一樣去外頭搶客店,躺在狹窄的牀上受委屈?

    但云逢還是嫌不自在,嫌院子又小又悶,嫌手下人住太近了,老聽到兩旁吵鬧。

    他只住了半天,就已經開始在想三天後打道回宮的場面。

    有句話說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

    雲逢並不是頭一次出宮,而且外出的日子也已不算短,可他始終覺得宮外的一切都無趣得很,也麻煩得很。

    無論他走到哪裏,總能遇到一些無趣的人,故意過來找他的麻煩,而且這些人往往還自以爲做的事很正確,很有趣,並不是什麼麻煩。

    不過身爲解語宮小宮主,雲逢從來不怕那些人,也不怕那些麻煩。

    因爲他手中有劍。

    劍名“流丹”,長三尺七寸,通體赤紅,柔韌輕薄,雖然只是何蕊仙請工匠打製的平凡俗物,比不得盛名在外的“千峯宿雨”劍,但也已足夠讓那些無趣的人永遠閉嘴,永遠不再來找他的麻煩。

    只有死人,才能永遠閉嘴,永遠不再來找他的麻煩。

    直到經過了前世枉死,雲逢才終於明白,有些時候,就算死的人再多,麻煩也還是麻煩,用劍也解決不了的麻煩。

    “哪怕你師伯的武功再強橫,能以一敵百,也終究敵不過詭譎人心。”

    雲逢猛然想起,松林道上何期說的那句話,很多年前,孃親也曾對自己感嘆過。

    當年師伯手上的劍,可不止一柄——“千峯宿雨”從來都是一對雙劍,長短參差,攻守兼備,歷經三代傳承,始終銳利如初。

    然而武功遠勝於自己和孃親的師伯還是死了,死得悽慘莫名,屍骨無存,背後還被人戳了小半年的脊樑骨。

    只是那時自己還小,還聽不太懂孃親話中的深意,等日子一久,需要記的事情一多,這話自然也拋到腦後,變成一粒卡在牆角縫裏無人在意的褪色米珠。

    是不是因爲何期說的那句話,讓自己糾結了半宿,入夢時纔回到了前世這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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