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逢盯着何期,忽然笑了。

    他這個師兄在對敵時,臉上猶帶着一點不忍。

    不忍心向對方下死手的“不忍”。

    自從何期跟着雲逢回到解語宮後,雲逢已經很少能在他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

    這真是讓人不得不爲之珍視的一幕。

    就連他躲閃的動作,防禦的招式,也處處透着僵硬生澀,比起在懷遠山莊對上雲逢時的身手,可以說是判若兩人。

    雲逢當年第一次看到時,當真氣得要命,恨不得立刻飛身上去,先給那個華服少年一劍,再給何期一劍。

    給華服少年的一劍,是氣他雖然長着兩隻眼睛,卻是個十足十的瞎子,竟看不出何期是劍聖門下,還在拼命做着無用的纏鬥。

    只要何期有心拖延,就算他們鬥到天亮,也始終較量不出什麼輸贏。

    給何期的一劍,則是氣他白白活了二十八年,經過多少風浪荊棘,眼下那一柄破劍竟還留在鞘裏,竟還對武林同道心存幻想,活該別人誤會他是殺人兇手。

    假如何期肯狠下心來,拔劍出鞘,就憑對面那幾手三腳貓的功夫,怎會一直僵持到雲逢來了,還沒分出勝負?

    不過現在雲逢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還有些惋惜。

    這樣的場面,已經只有在夢境裏才能見到,怎麼能不讓人惋惜?

    哪怕今生他沒去懷遠山莊,而是選擇直接前往杭州,等着和師兄再次相遇,像眼前這樣的場面,也絕不可能再有一次重演的機會。

    因爲何期和他一樣,擁有重生回來的前世記憶,也擁有江湖中的一流身手。

    儘管到了現在,何期打暗器的手法還是不如他,心腸也還是太軟了些,但他的學識,他的出手,在前世的解語宮中,在二人日復一日拆招演練的時光裏,早已悄然改變,就像兩個人的關係一樣,再也回不到從前。

    但云逢忽然又有些慶幸,慶幸這樣的場面只能留存在夢裏。

    畢竟這輩子,不是隻有自己一人在默默懷念前世。

    如果他在懷遠山莊遇到的何期,還是那個當着鏢師的何期,那個不願涉足江湖紛爭的何期,兩個人要真見了面,別說做師兄弟,恐怕連朋友都做不成。

    因爲今生雲逢在前往杭州的路上,臨時繞道去懷遠山莊,本就只爲做一件事——殺佟飛星。

    “我是先有的朋友,後有的師弟。”

    雲逢永遠不會忘記,前世在聽到何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明明心中又酸又澀,幾乎忍不住要哭出來,臉上卻還硬是保持着笑容,裝作自己一點也不介意。

    那一刻他才明白,佟飛星這人看着一無是處,卻早就越過自己,在師兄心裏佔據了一席之地。

    何期的人緣一向很好,結交的朋友也很多,但能讓他和雲逢大吵一架,就算捨去性命也要搭救的朋友,可真不多。

    無論雲逢再如何示好,如何遷就,如何委曲求全,落在何期的朋友眼中,不外還是仗勢欺人,無理取鬧,胡攪蠻纏。

    或許,連何期本人都是這樣想的。

    所以他纔會給雲逢撂下這句話,轉身離開了解語宮。

    誰也沒預料到,這一去竟是生離死別,兩個人再沒有見過面。

    直到臨死的那一刻,雲逢也沒弄明白,他到底是怎麼死的,要他死的人又是誰。

    重生醒來後,他沒有一刻不在悔恨,沒有一刻不在痛苦。

    他感覺老天是在和自己開玩笑,開一個非但一點也不好笑,而且還很過分的玩笑。

    可是他能怎麼辦?

    難道他要發瘋?要拔劍自刎?他要拒絕這個別人可能求上十輩子也得不到的機會?

    他只能接受。

    那些無法傾述的悔恨,無法忍受的痛苦,他可以一併附在劍上,化作殺意,刺向佟飛星,刺向那個毀了他和師兄五年感情的罪魁禍首。

    關於佟飛星的事,雲逢也不是沒問過何期,可那時何期怎麼說的?

    “我確實和他有些來往,也確實是好朋友,但你我之間,難道還是外人嗎?”

    誰知事到臨頭,當雲逢已下定決心要殺佟飛星時,他這個認識了兩輩子,“不是外人”的師兄,竟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攔住他刺向佟飛星的劍!

    明明在趙老英雄六十大壽的前夜,何期寧可被誤會成殺人兇手,也不肯吐露半點和解語宮的關係,以此減輕嫌疑。

    直到雲逢用來試探的一劍刺出,他這纔不得不點頭承認,自己就是大俠何嶠的兒子。

    在何期心中,到底誰纔是“外人”?

    雲逢心中那一團本已黯淡下去的火氣,忽然又燒起來了,燒得好旺。

    他冷笑着,足尖輕輕一點,整個人騰空而起,從一片黑壓壓的頭頂上掠過,躍進了圈子中心。

    “退下!”

    紅光急閃,華服少年手上握着的一柄長劍,忽然就只剩下一個劍柄。

    原本精鐵鑄成的三尺青鋒,眨眼間已斷成數截,叮叮噹噹,掉了個滿地細碎。

    “什麼人?”

    “是……是解語宮小宮主!”

    “他來做什麼?他難道也是兇手的同夥?!”

    人羣中響起一片驚呼,連天上的星子都彷彿受到震動,紛紛閉上了眼。

    四處流淌的黑暗,頓時變得更濃,濃得好像已開始凝固。

    華服少年的臉,也已變得更白,是駭到極處的慘白。

    雲逢卻根本沒理會,也沒時間去理會,他的一雙眼睛,始終只盯着何期。

    他用流丹劍絞斷華服少年的長劍,並非心存炫耀,也不是和對方有仇。

    他只爲確認一件事。

    身爲造夢者,他的行爲是不是可以再出格一點?

    答案是可以。

    完全可以。

    當年他作爲趙府的客人,心裏多少還有點顧忌,也並不想在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之前,給解語宮結下不必要的冤仇。

    但現在,在這一場由他創造出來的夢境中,若還要當個按規矩辦事的老實人,豈非太對不起自己?

    在見到師兄之後,他已開始有些擔心,有些着急。

    因爲他實在不知道,這一場夢會在什麼時候突然終止。

    他也根本不想再像上輩子那樣,非要鬧到兵刃相見的地步,才能逼迫何期暴露身份。

    “你們都聽好了,他不是殺人兇手,他是我師兄——”

    雲逢的話還沒說完,忽然感覺到身上有點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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