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燈滿街，鑼鼓喧天，還是和往年一樣的熱鬧。鳳凰照例猜了一圈燈謎，猜得倦了，揉揉酸澀的眼睛正想走時，突然看到斜下方一個寫得歪歪扭扭的謎面：重披風衣登九五。
好吧，這是最後一個。鳳凰暗暗地想，重披風衣，披着風，大雁嗎？還是鷹？登上九五，那是成王的意思？
這給的提示也太少了，分明是不想讓人猜出來。她提筆想寫一個鷹王上去，筆尖蘸墨正要點下第一個點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溫溫柔柔的男人嗓音：“重披風衣登九五這是鳳凰啊。”
鳳凰筆尖一滯。
男人略微低磁的嗓音從她腦後踩着無形的空氣傳達進耳朵裏，聽得人心尖發麻，鳳凰捏緊了筆，往旁邊讓了一步，轉頭看他。
男人眉宇英朗，說話時的嗓音卻溫柔低沉，見她擡頭看他，微微一笑道：“姑娘覺得不對嗎？”
鳳凰看着他的眉眼，覺得有些熟悉，邊觀察邊支吾道：“嗯沒有。”
男人笑着點頭施禮，轉身離開的時候，鳳凰突然喊住了他：“哎，等等！那個爲什麼是鳳凰啊。”
男人轉回身來，笑意更盛了，微微欠身指着謎面道：“重披風衣，指的是鳳凰涅槃重生，披着狂風與霞光向死而生。而這個登九五，除了鳳凰，還有誰能做到呢？”
他低下身來時，身上的氣息也一齊壓下來，一側頭就能與她不過咫尺地四目相對。鳳凰對上他笑意盈盈的雙眼，腦海一片空白，愣愣道：“啊對。”
“都說鳳凰涅槃不僅不會死，還很壯觀美妙，但是一定很疼。”男人直起身來，低頭看她，“就算是神獸，也是會疼的。”
短暫的沉默過後，像春風席捲了一簇小小的火苗，長滿野草的荒原一下子連天燒起來，綿綿無盡的長鐘鳴聲貼着耳膜震動不歇。
“我見過你，”鳳凰說，“去年上元節，你也來猜燈謎。你還記得我嗎？”
男人怔愣，隨即笑道：“太久遠了。但是現在記得了。”
青龍找到她時，她在一家醉臥樓的雅間裏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地趴在小木桌上，手裏還捏着一盞酒壺和一支蘸滿墨汁的毛筆。小案上除了幾碟小菜和七零八落的酒杯，還有滿桌凌亂的紙文和同樣不省人事的凡人男子。
早已過了丑時末，星光乍亮，再多幾個時辰就要被晨曦掩住光芒。青龍看着雙頰酡紅的鳳凰，再看看醉臥一旁的凡人男子，貴爲至尊的心狠狠地不安起來。他抱起酩酊大醉的鳳凰，化作金光回了萬獸窟。
鳳凰飲了太多人間的酒，大睡三個月，醒來的時候，恰巧趕上青龍出關。
她在夢裏時常聽到震徹耳膜的嘶吼，淒厲而痛苦的哀鳴伴隨了她整整三個月，醒來時，這擾人的哀鳴也終於停下來。她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冥想，一動不動想了三天，行什進洞看望她時，猶猶豫豫地開口：“你睡了很久，龍神大人也剛剛出關，你要不要去探望探望他？”
鳳凰像是陷入了無人之境，只出神地思索着什麼。行什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她開口，嘆了口氣正要走時，突然聽見鳳凰興奮道：
“他叫齊平，他叫齊平！！”
行什愣住了。
鳳凰兀自狂喜道：“我記起來了！他說他叫齊平，他叫齊平！！”
鳳凰展翅，盤旋於熔洞之間，歡快的鳳鳴久久迴盪在四遭，沒注意到窟裏寂靜一片，似乎所有神獸都在欣賞她的狂歡。
此後的一年，她沒再見過青龍，行什告訴她青龍閉關時受創，神識有損，需要好好休養，她只好不去叨擾。在神獸眼裏，以一年爲計算的時間都不算時間，眼睛一睜一閉，時光如梭，萬物皆是白駒過隙。而此刻，她卻覺得時光磨蹭，消磨得人好生疲憊，下一年的上元節不知何時才能來。
她有時朝行什抱怨，行什卻變得寡言少語起來。萬獸窟沒有以前一樣熱鬧無間了，好像大家都藏着心事，她覺得這裏難捱起來，在漫漫時光裏，終於等來第三年上元節。
這一年上元節，她一大早就飛出了萬獸窟，朝太華大街展翅而去。
夜幕降臨時，她在繁華的人羣裏尋尋覓覓，終於找到他時，卻開始惶恐起來，心裏唸了無數遍的名字就在嘴邊，卻喊不出聲音來。
他還記得我嗎？
鳳凰正猶猶豫豫時，齊平卻已經發現了她。
“凰兒！”
鳳凰覺得這是她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了。胸口傳來她千百年來未曾感受過的洶涌愛意，就像被一記猛錘擊打在心口上，塵封的愛意瘋狂地破土而出，拼命掙脫着法條俗禮的桎梏，兇猛肆意地奔騰四涌！
她失了本心，不想回到萬獸窟了。
她想跟這個人在人間生活。
當她聽他說，今年四月有戰事，若是運氣不好，明年可能來不了時，這種心情變得更加瘋狂。
子時末臨近時，她終於見到了一年未見的青龍。青龍臉色很差，像是久病未愈，身上的力量卻絲毫不減，一點不聽她的哀求，生硬地把她扛了回去。鳳凰像上一年一樣，沒來得及與齊平告別就沒了蹤影，她心裏默默地怨起青龍，開始不與青龍見面，無視青龍的示好，直到四月的來臨。
四月的戰事就要開始，如果順利，齊平能活着就好了，如果不順利，齊平就死了，再也見不到他了。
萬獸窟的結界限制神獸的行動，把他們和人間相分割，只有上元節那一天才可以自由出入人間，但超過子時末就會受罰。上元節那一天她本就不想回來了，她只能陪伴這個人類短短几十年的時間，如果要懲罰她，那就一次性懲罰個幾十年幾百年的量，她承受得了。
可是她不願他死在而立之年。如果說人的生命本就是短短几十年，天命不可違，她認，但齊平還這麼年輕，她明明可以救。
她要救他。
萬獸窟在四月初發出一聲毀天滅地的爆裂之聲，鳳凰頂着逆流於狂風中衝破結界，帶着滿身的烈火，像一隻碩大的火鳥一般在蒼穹之上灼灼燃燒。
鳳凰，第一次嘗試涅槃重生的滋味。
一圈的羽毛被燒得焦黑，在皮肉上滾滾地翻涌着火潮，鑽心的痛像被無數利齒啃咬。她想果然痛，但是，她好像興奮和期待更多一些。
於是，她如願以償地看到身着鎧甲滿身破敗地佇立川江邊上的齊平。
他失敗了。
但是幸好，她來得及時。
鳳凰衝進川江裏，把渾身的烈火浸得滅透，極致的熱烈和極致的刺骨一齊涌上來時，她痛苦地快要死去。一番抗衡之後，她終於從江水裏重新出現，甩甩鳳首展翅屹立在齊平面前，朝他長長地嘶鳴一聲。
齊平震驚地仰視着鳳凰，不明所以。
追兵上來的時候，他沒有時間再猶豫，一躍而上抱住鳳凰的頸部，鳳凰長鳴一聲，展翅飛於九天之上。
那一日，百姓們都說看到過一個騎着鳳凰的仙人。
騎鳳仙人，由此而來。
緊接着那天夜裏，天雷滾滾，天罰將至。
罰的，正是才涅槃的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