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遊山客 >第93章 赤心
    醒來的時候,江南淵就躺在自己的不眠峯裏,眼前是熟悉的頂格以及五彩斑斕的圖案和塗鴉小人,正虛虛浮浮地在跟前晃動着。

    她掙扎了一下,立馬驚動了身邊的留守的師兄弟。子尋湊過去驚喜道:“阿淵,你怎麼樣?”

    江南淵定定地望着天上亂七八糟的圖案,嘴脣微微一動,沒說話。

    子尋:“好好好,你緩一會兒,我說就行。我問你什麼,你只需眨眨眼就算同意,好嗎?”

    江南淵面上沉靜得如同一汪死水,盯着頂格不做聲。

    子嵐:“阿淵,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一連問了幾個問題,江南淵都沒有反應,子嵐無措地撓撓頭,求助地看向子尋:“師妹怎麼傻啦?”

    子尋:“你剛剛自己說的,同意就眨眨眼,說明師姐不渴也不難受。師姐,你要見大宗主嗎?大宗主回來了,就這幾天。”

    江南淵眼珠子一動。

    兩人見她有反應,驚喜地對視一眼,江南淵卻突然坐起來,一掀被子要下牀。子嵐連忙上前攔住:“師妹,你做什麼去?”

    江南淵躺了那麼久,呼嚕一下起身難免頭暈目眩,差點一頭栽倒地上,連忙被二人拉住。她伸手摸靴子往腳上套,啞聲道:“去旭華殿,找師父!”

    子嵐連忙道:“好好好!去去去!大宗主這次回來要在山上歇一段時日,暫時不會走的,你不要激動!我們慢慢走。”

    江南淵抿緊了脣,擡腿往外邁,子尋急忙掏出一件披風來去追她:“師姐!師姐慢點!”

    那日風澤杳冒着大雨把昏迷不醒的她一級一級背上山的時候,兩個人都溼透了,江南淵也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一病不起。她向來是鐵打的漢子,在觀蒼山上撒潑打滾十餘年也沒有怎麼害過病,這回居然病了好幾日,料想定是受了不輕的傷,衆弟子都很擔憂,這下看到她突然奔跑着前去旭華殿,都很驚喜,立馬跟上前去。

    桑韻剛苦着臉從聽雨峯出來,就看見隔壁躥出去一道紅白相間的殘影,子尋和子嵐在後面一邊跑一邊喊,想定是師姐回來了,於是也連忙追上去。

    江南淵氣喘吁吁地跑進旭華峯的時候,望見蒼鶴坐在旭華殿最尊貴的寶座上,入神地盯着腳前的一片空地,眉間滄桑憂愁。

    江南淵看到他這幅樣子,突然鼻子發起酸來。

    跟在她身後的弟子們看到她停在殿前,也陸陸續續地停下了腳步。

    她沒意識到身後何時站了這麼多人,只望着旭華殿裏那個略顯疲態的老人,澀澀地喊了聲:“師父。”

    蒼鶴一怔,這纔有所察覺地擡起頭:“啊,阿淵。你醒了。”

    江南淵走進殿內,在他面前站定。

    這回沒有行弟子禮,反而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額頭砸在地面上,狠狠地拜了下去。

    蒼鶴:“阿淵,你這是做什麼?”

    江南淵伏在地上,緩緩道:

    “師父,徒兒不肖。”

    蒼鶴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人,沉默半晌,道:“如何不肖?”

    “弟子不能承歡膝下,侍奉尊前,是爲不肖,請師父責罰!”

    蒼鶴抿脣,“阿淵,你什麼意思?”

    江南淵深吸一口氣,昂起頭,擲地有聲道:“弟子不肖!今日請願下山,救濟於水深火熱之中的大夏子民!”

    此話一處,身後一衆弟子譁然一片,蒼鶴的臉色也一同沉了下去。

    空蕩蕩的大殿裏,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驚恐地盯着眼前一站一跪的二人,大氣不敢出。

    許久,蒼鶴冷冷開口:“不許。”

    江南淵:“爲何不許!?”

    蒼鶴:“觀蒼山已經封山了,誰都不許出去,你要是非要出去,就是在和觀蒼山的戒律作對。”

    江南淵:“戒律是爲約束不當的行爲,而不是約束我下山救人!這算哪門子的戒律?”

    蒼鶴:“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天下蒼生何時輪到你一個毛頭小子來管了?不要不自量力了!”

    江南淵:“我知道師父你今日所說字字句句都不是真心,不過是怕我受苦罷了。可是比我苦千倍百倍的是山下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民,他們連一口熱飯都喫不上,連一口饃饃都要爭得頭破血流,您說大夏會管,朝廷會管,但他們沒有。我近日所見所到之處皆是流離失所,瘟病橫發,流血漂櫓。大夏子民叫苦連連,無力shenyin。身爲仙門弟子,蒼生有難,我怎能坐視不理?”

    蒼鶴抿着脣,胸膛不斷起伏着,極力壓抑着怒氣道:“不論誰管都輪不到你管!你個小丫頭片子,羽毛都沒長齊,你逞什麼能?給我好好在山上待着!不要再說了,給我出去!”

    江南淵巋然不動:“師父,弟子不走。弟子見了衆生皆苦,就像心裏燙了一塊烙印,是怎麼也去不掉的。你讓我待在山上,我就要日日夜夜承受噬心剔骨之痛,不得安寢。”

    蒼鶴怒道:“你去?你去能幹什麼?不要以爲你的修爲在觀蒼山上有所建樹,就真的能在大夏境內橫着走!比你厲害的比比皆是!你以爲那魔火是你能招惹得起的!?”

    江南淵不卑不亢:“弟子深知自己幾斤幾兩,但難道因爲抵抗不過,就不抵抗了嗎?只要我能有一點點、能爲衆生做出一點點的改變,我都要去試試。”

    蒼鶴冷下臉:“你要是執意如此,觀蒼山就留不得你了。”

    江南淵一橫心,朝下拜去:“求師父成全!”

    蒼鶴看着她冥頑不靈的樣子,渾身顫抖起來,手背上青筋乍起,氣得說不出話,正要喊人把她拉下去,江南淵突然起了身,往殿門退了兩步,看着蒼鶴道:

    “師父,如果您不同意,我就自己走了。”

    蒼鶴臉上一僵,半晌顫聲道:“你要忤逆我,忤逆觀蒼山嗎?”

    江南淵一步一步緩緩退着,身後的弟子也不知所措地跟着往後退着。直到退到旭華殿殿門時,她仰起頭,目光宛如穿過了重山疊巒與阡陌沃野,遠遠地望向臺階上的略顯滄桑的老人,輕聲道:

    “師父,國泰民安時,可以沒有我,但是大夏有難,我一定要在。”

    說罷一躍跳出了旭華殿,蒼鶴失聲道:“阿淵!”

    子嵐僵了半天,嘶吼道:“快點!攔住她!攔住她!”

    江南淵拔劍往衆人阻攔過來的方向劈了一劍,登時風沙大作,灰土迷濛,她在混亂中聽到桑韻哭喊着道:“師姐!師姐!你說回來就教我課業的呀!師姐!”

    她鼻子一酸,狠心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衝出了觀蒼山!

    耳邊呼嘯而過十年以來不變的山川河野,峯巒疊嶂,呼呼的山風震動着發燙的鼓膜,胸口裏有一腔的熱流不斷翻滾上來,卡了一嗓子的腥甜。

    她想到之前從民間小說上看來的一句話,當時覺得寫得好極了,還抄在了自己的書頭,每次看到都要蕩氣迴腸地誦讀兩遍。

    “縱使平凡之軀,亦可……風流錦繡。”

    這一回再開口,遠不如當初那般意氣風發慷慨頓挫,但卻比先前任何時候要刻骨明晰。

    從此以後,就要孑然一身,行遍這大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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