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堂往裏走,就熱鬧許多。如果是從城心而來,大概就會知道爲什麼城內人煙如此稀少,因爲大部分人都擠到這一偏僻的旮旯裏來了。
此處百姓蝸居,人聚如麻,自然也是喧鬧得很,不消一會兒功夫管事兒的阿滿已經跑前跑後滿腦門的汗珠了,只能不斷吆喝着:“來了來了!你那邊再等一下,別亂動!哎,昨天才包好的,怎麼又拆了啊!”
小孩睜着一雙閃閃的大眼睛,邊拆咬着布帶邊無辜地看着他。
“哎喲,疼啊!疼啊!快來看看我,我要不行啦!”
“我也要不行啦,我快死……哎呀,你看起來是真要死啦,還是你先吧。”
“臥槽!我沒要死,你纔要死啦!滿大仙我不看了,你幫他先看吧!”
“滿大仙!滿大仙!我好多天沒出恭啦,會不會堵死自己啊,怎麼辦啊!啊?”
阿滿滿臉黑線:“你都沒喫幾頓,出哪門子恭啊!?還有,別喊我大仙了,我只是個略懂一點醫術的小老百姓!你們要是要謝,就謝那位去吧!”
這話一出口,原本呼爹喊孃的一羣布衣們登時安靜下來,嘴裏再沒多一句粗鄙之詞,臉上頓時變得尊敬起來。
一個坐在他腿邊的小孩拉拉他的褲腿,奶聲奶氣道:“阿姐呢?”
阿滿蹲下來揉了揉她的腦袋,道:“前幾日在城東荒地上面種的水稻有些異樣,她去探查了。今早走前說是番茄和土豆結出來一點,回來的時候挖一點給大家充充飢。”
方纔還吆喝得厲害的大叔立馬小心翼翼道:“別太辛苦啦,我們還能抗的,可別把身子搞壞了。”
“是啊,大仙真是太辛苦了,這麼沒日沒夜地幹,身子要喫不消的。”
“我們可要快點好,不能託大仙后腿啊……”
一羣老百姓低低私語起來,嗡嗡一片,阿滿啼笑皆非:“你們別喊大仙了,太搞笑了……哎!”
正說着,善堂外邊遠遠走來一位身形修長的女子,肩上扛着兩個沉甸甸的麻袋,邁着大步腳底生風地往裏邊走着。來人風姿綽約,是個絕代佳人,只是半點佳人的樣子都沒有,步子跨得比男子還大,肩上挑得比男子還多,三步並兩步跨進善堂來,把肩上的麻袋往地上一擱,登時一陣塵土飛揚。
阿滿驚喜道:“南淵閣下!”
此人正是江南淵。她抹了把額角的汗珠,爽朗地笑道:“土豆果然好種!但礙於土壤貧瘠,種不出大個,但填一填肚子沒什麼問題!”
善堂裏的人頓時歡呼起來,幾個小孩跑過來給她捶肩捏腿,甜甜道:“阿姐辛苦了!”
江南淵也不推辭,舒舒服服地靠在一邊,笑道:“有你們給我按摩,一點都不辛苦。”
自從觀蒼山一別後,已過去了將近一年。她說她要救,從來都不是虛言。
這已經是她走過的第三座城池,建立的第四所善堂,身邊相伴的人也逐漸多起來。只是起早貪黑終日操勞,累了些罷了,但是隻要看到有人因此而活了下去,她就覺得是值得的。
她已將糧食悉數播種了下去,也親自實驗了一番,不說填飽肚子,比起苟延殘喘還是綽綽有餘。待這裏的勞動力傷勢好轉之後,就要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座城鎮。
在這之前她也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農活,只不過鑽研了很久的農書,剛來的時候沒少被冷嘲熱諷,但還是舔着臉一遍一遍地向人討教,終於種出了一點東西,情況才漸漸好起來。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她把肚子裏僅剩的一點耕作技術講給稍大一點的少年人聽,但願她走了以後這裏的人們還能喫得上飯。
正趁着好不容易閒暇下來的時光小小休憩一番時,阿滿突然扛着一袋大米走過來說:“南淵閣下,又有人送米來了。”
她微微睜眼,看着鼓鼓囊囊的大米袋子,微不可察地嗯了聲。
這不是第一次了。自從她下山以來,隔三差五地就會有人送米來,只往她門前一擱,就迅速地跑不見了。
來人是誰她很清楚,那人仗着修爲在她之上,總是丟下東西就跑,任憑她怎麼追也追不上。
蒼鶴還以爲自己隱藏得很好,每次都悄無聲息的,從來沒有被她發現過。只不過江南淵從小到大都待在觀蒼山,結識的都是觀蒼山的弟子,而他們又是被勒令不許下山的,總不會千里迢迢來送一袋米。且不說心裏想不想,從實力上就做不到。
只不過先前送東西,都是一送送一小推車,越到後來送的越少,送到現在,千里迢迢也只爲一袋米了。
她盯着那一袋米,深諳觀蒼山的境遇也是每況愈下。興許這一袋米,也是蒼鶴東湊西湊才湊出來的。
她想回去看一看觀蒼山,看一看鮮活的師兄弟們,看一看蒼老下去的師父。
但是她沒有辦法,她一時一刻都沒工夫耽誤。那麼多人等着她去救,那麼多人巴巴地挽留着,她無暇脫身,回去的念頭也就一拖再拖。
於是常在門前留一封書信,就成了習慣。
這幾日有感而發,寫了幾行字,就立個小遮棚塞在裏頭。過兩日又想起些什麼,就拿出來再添幾行字,時日一多,紙張就厚起來。
每隔幾個月來人送喫食來的時候,自覺地將書信塞進袖口,心滿意足地再回去。
江南淵看到大米送來的時候,就知道小棚裏的書信被人取走了。
直到有一天,門前出現大米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來小棚裏是沒有書信的。
她已經很久沒有寫過了。
她忙得焦頭爛額,已然沒了寫信的逸緻,忙完一天過後隨便倒個地就能呼呼大睡,漸漸就忘了要訴說的思念。
直到那一日,她坐在門前呆呆地抱着大米袋子,想起來自己忘記的書信,想到蒼鶴滿懷欣喜地伸手去探,卻什麼也沒探到的失落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