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遊山客 >第111章 孤身
    江南淵渾身發冷,緩緩往後退了一步。

    短暫的沉寂過後,人羣再次爆發:“什麼!?什麼!?她救了魔火!?”

    “臥槽!這是什麼話!?江南淵,你說清楚一點!”

    “他可是天地間最強大的三神火的怨念所生成的魔物,你居然救他!?”

    “江南淵!你瘋了!你攪得大夏不得安寧,你是何居心!?”

    “你們冷靜一點!你們是不是沒有腦子,魔火說什麼就是什麼嗎?聽風是風聽雨是雨,被人耍得團團轉!”

    “吵吵吵,吵什麼吵!你們寧願相信一個魔物的話也不願意相信散人南淵,一羣吃裏扒外的東西!”

    “南淵閣下,你快跟他們說你沒有救魔火,我們都相信你!”有人迫切地轉過頭來朝她喊道,“你快說你沒有!”

    “我……”江南淵張着嘴卻卡了殼,心臟狂跳起來。

    說什麼?說她沒有救嚴焰,說這一切都是他胡編亂造?

    可是她確確實實救了嚴焰,確確實實在山腳下照顧了他三日,時至今日她才發現,這一切的禍源居然都來源於她自己。

    是她害得蒼天之下流民遍地,害得百姓食不果腹,顛沛流離,害得大夏屍橫遍野,凍死之骨無人問津。

    ……是她救的。

    “你快說啊!說不是你!”

    “南淵閣下你說句話啊,我們都相信你,你快告訴他們你沒有!”

    周圍所有的質問、唾罵、或是急於爲她辯駁的那些聲音都混亂成一片汪洋,她像快溺死的人一樣被灌了滿嗓子滿耳朵的鹹水,胸腔被棉花堵住一般吸不上來一點活氣,她幾乎是顫抖着去尋找支撐,卻摸了個空,頭痛欲裂之時魔火從半空中緩緩降落,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江南淵臉色慘白,費力地望向他。

    他一過來,一羣修士立馬退避三舍以他爲中心圍了一個巨大的包圍圈,警戒地盯着他。

    嚴焰笑嘻嘻道:“你們不信我,那可還信她手腕上的東西?”

    衆修士面面相覷,梅宗硬着頭皮站出來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黑松激動道:“你快鬆開她,你離她遠一點!”

    嚴焰抓着江南淵,像抓着一隻毫無反抗能力的紙片人一樣,單薄得搖搖欲墜。他抓着江南淵的手腕舉了起來,哈哈笑道:“你們看看,看看這是什麼?這是我嚴焰留在她身上的印記,已經在她身上待了十三年之久。十三年!我找我的救命恩人找得好苦啊!”

    此話一出,四座大駭,全都瞪大了眼睛盯着江南淵手腕上的疤痕。

    花型的疤痕,妖豔得像火紅的玫瑰,在火海里面瘋狂扭動叫囂着。

    嚴焰手指微微一動,這處疤痕立馬發紅發燙地灼燒起來,江南淵頓時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覺,從這一處密密麻麻地傳遍了全身!宛如萬蟻噬咬,侵骨蝕筋!相較十三年前的那一晚有之過而無不及!

    “啊!!!!”

    她痛得嘶吼起來,摔在地上打滾掙扎,汗水浸溼了頭髮和衣裳,額角上青筋暴起!

    “這是我的印記,”嚴焰看着滿地打滾痛不欲生的江南淵,好像在對他們說,又好像在自言自語,“……我的印記。她是我的人。”

    一衆修士目瞪口呆,一個接一個跟雕塑一樣僵在了原地!

    風澤杳撥開人羣衝上前去拉她,可是江南淵已經痛得神志不清,狠狠地推搡着他,每一拳都沉重地捶打在他的胸膛上。風澤杳被硬生生她錘了十幾下,一聲不吭地將她緊緊摟在懷裏,細細地顫抖起來。

    江南淵揪着他的衣襟,渾身痙攣,彷彿全身的皮膚都浸透在岩漿裏,把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燒焦煎炸。她已經找不到神識了,只覺得痛到骨子了,痛得恨不得自行裁決!

    風澤杳往她的嘴裏塞止痛的丹藥,全都被她嘔了出來,他直接擼起袖子將胳膊往她嘴邊送去,江南淵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鮮血順着她的牙齒流了一胳膊,風澤杳眉都不皺一下,另一隻手揮出淵魚直擊嚴焰!

    淵魚裹挾着旋風一齊涌向嚴焰,嚴焰閃身躲過,眼睛卻還是盯着江南淵,緩緩地說了一句:“好,好……我們來日方長。”

    轉瞬間狂風大作,衆人擡起胳膊去擋,再一睜眼的時候嚴焰已經不知去向。

    江南淵這才停止抽搐,目光空洞地緩過神來,慢慢鬆開了嘴。

    風澤杳迅速地抽回胳膊,將鮮血淋漓的胳膊隱藏進袖擺裏,另一隻手卻將她摟得更緊。

    他知道即將迎接她的是什麼。那一羣道貌岸然的仙家名流,此刻卻宛如一匹匹眼冒綠光要將人啃得骨頭都不剩的野狼,伸出了最鋒利的爪牙。

    “我們走吧。”他聲音低到近乎發顫,在她耳邊詢問着。

    江南淵睜着茫然的雙眼,知道此刻已然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相比於淪爲衆矢之的,她更不能接受的是,這一切的災禍都是由她一手造成。

    那些她用盡全力挽留過的生命,很快很快地消散在風裏。她曾在無數個黑夜裏爲逝去的生命痛苦自責,對魔火存了滿身的怨恨,直到知道罪魁禍首就是自己。

    世人都以爲她的到來是救贖,卻不曾料到其實是噩運。

    人潮和預想中一樣瘋狂地質問和唾罵起來,其間夾雜着崩潰的哭嚎。或許是憤怒到了極致,或許是信仰崩塌帶來的痛苦,她聽着無數的涌來的怒斥和哭嚎,甚至一度想以死謝罪。

    衆人已經圍攻了上來,把手裏的東西朝她狠狠砸去。風澤杳把她緊緊摟在懷裏,石子、鐵器全都砸在他的身上,不難想應該已是滿身青污。她鼻子很酸澀,眼淚已經抑制不住要奪眶而出,但還是死死咬住嘴脣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她在他懷裏細細顫抖着,渾身冰涼得宛如青石,喉嚨裏的嗚咽卡着血水的腥甜,想着怎樣才能洗刷自己的罪惡。

    沒有辦法的,她洗刷不了的,她身上揹負了那麼多條人命,她怎麼還得清?她想對風澤杳說,別護着她了,別管她了,把她交給他們吧,仍憑他們怎麼處罰她,她都不會有半句怨言的。這本就是她欠他們的。

    林北在人羣裏哭喊着,但是被人羣淹沒得乾淨,只能聽見極其微弱的、滿是哭腔的辯駁:“十三年前!她還是個孩子啊!她什麼都不知道的!她才五歲,才五歲啊,你們爲什麼要這麼對她!?爲什麼啊!?”

    江南淵想看一眼,但是眼前一擁而上的人將她的視線遮了個乾淨。他們不再是扔東西了,他們開始對着風澤杳拳打腳踢,試圖扒開他的身體將她拖拽出來,將沉悶的拳頭砸在風澤杳的背上,用腳踹在他原本一塵不染的玄衣上,他只悶哼了幾聲,卻把她抱得越發緊,江南淵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嘶啞着嗓子喊道:“別管我了師兄,別管我了……”

    “江南淵,”他的手掌護着她的後腦,盡力地彎下腰去貼近她的耳朵一遍又一遍重複道:“不怪你。這不怪你。”

    江南淵雙手緊緊揪着他胸前的衣服,眼淚順着他的脖頸一路滑下去,成爲她身上唯一算上溫熱的東西,已經痛到失聲。

    “不要放棄。”說到最後,尾音已經顫得不像話了,“不要放棄。江南淵,你要好好活下去,師父還在等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想到蒼鶴臨走前朝她遠遠伸出的手,想到他彎下去的腰和滿頭的白髮。她曾答應過他要成爲仙首,還說今年一定要回觀蒼山看一眼,陪他喝山上最烈的酒。

    她不能止步於此,她要活下去。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她要活下去。她聽到風澤杳在她耳邊說,他可以帶她走,逃到一個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他可以帶她離開這裏,永遠都不再回來。

    一口血水洶涌地從胃裏翻上來,她狠狠嚥了下去。

    她顫抖着手去撫摸風澤杳的臉,突然道:“師兄,對不起。”

    風澤杳還沒反應過來,江南淵就用肩膀朝他的胸膛撞去,然後朝他狠狠拍了一掌。

    她可以揹負罵名苟且偷生,可以惡貫滿盈任人詬病,但是他不可以。

    她乘風而行,將咒罵和哭喊都隔絕在風的盡頭,鼓膜裏轟隆隆作響,她迎着烈風閉上了眼睛,再一次的孑然一身讓她覺得很是陌生,就好像鑼鼓喧天的街市剎那間只剩下與世隔絕的空谷死寂。

    她終於作爲她自己在這世間遊蕩,她什麼都沒有了,她沒有辦法回頭了。

    老鷹的嗥叫和穿腸的高風擦過臉上乾涸的淚痕,宛如一柄柄小刀對肌膚的凌遲,她卻沒感覺到痛。

    她成了叛徒,成爲衆矢之的,這一回,她要徹徹底底地和觀蒼山決裂,和阿滿、黑松、林北決裂,和所謂的正義決裂。

    這一回,她終於真真正正的成爲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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