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的綏北郡王韶汝霖,抱着比自己更弱小的妹妹,躲藏在洞口狹窄隱蔽的樹洞裏,食指堵在妹妹的嘴巴上,企圖給妹妹一些安慰。
逃出城後得這幾天,爲了躲避羌戎兵的搜捕,護衛們帶着他和妹妹,一直在山林裏東躲西藏,出去的護衛也接二連三的殉難,這一次,只有姒鉞一個人回來。
她抓到了一隻兔子,打算取一些兔血,餵給嬰兒喝。
“姒鉞,他們是都死了嗎?”像韶管家他們一樣,再也不會回來了……
“嗯。”姒鉞生硬的迴應了一個字。
“他們是爲我而戰死的。”這句話他不是在問姒鉞,而是要堅定地告訴自己,一個殘酷的事實。
乳母在自己的眼前被羌戎人拖走,殷紅的鮮血從她的羅裙裏淌出來;韶管家死死堵住王府的後門,整座王府在自己的身後發出慘絕人寰的慘叫;代替自己和妹妹被抓走的那兩個家生子,後來聽說羌戎人把他們扔進了火裏……
他們都是爲自己而死的。
生在以驍勇著稱、戰功卓著的鎮北王府,令他對死亡的認知,遠遠超出一個孩子的理解能力,特別是這幾天所經歷的一切,讓他將死亡看得更加清楚。
死亡是永恆的消失,是被世間漸漸遺忘,是與親友永遠的分別……
“姒鉞,我是不是會死在這裏?孃親讓我保護妹妹,可我……沒用,保護不了妹妹?”
在這座山林裏,沒有東西可以給一個嬰兒喫,只能想辦法,喂些野果子弄成的汁液,運氣好的時候,姒鉞能抓到一兩隻兔子,放些血給妹妹喝。
“妹妹她不哭了,你能……你能不能救她,妹妹她……妹妹……她不能和我一樣死掉……”
韶汝霖的內疚、自責和害怕在內心無限放大,他說話的聲音,止不住的發顫,因爲害怕被羌戎兵發現,所以他只憋着嘴,小聲的抽泣,淚水淹沒了他的眼睛,很快在他的臉上形成了洪災。
“我不會讓我們死在這裏。郡王放心,我一定能讓您和妹妹,安然無恙的回到將軍身邊。”姒鉞用布條將懷裏的襁褓,牢牢地綁在胸前,背在背上的韶汝霖,也一樣用布條,將他和自己的身體綁在一起,然後帶着他們繼續向北面走。
十四歲的姒鉞在韶汝霖眼中,就像高大的父親一樣,可以讓自己放心的依靠。
知道邙城的鎮北王府出事以後,皇室與帝都韶家都派了人,去北邶尋找兩個孩子的下落,寧王花了二十多天,帶兵翻遍了整個北邶,只在一處山澗下找到了兩片襁褓碎布。
衆人認定兩個孩子已經夭折,韶懷若從戰場歸來後,周圍的人都暗示他,兩個孩子應該已經遭遇不測,連他的父親韶裴都來勸他節哀。
在得知一切結果後,韶懷若不曾言語半句,只整日整夜地守着德音公主的靈柩,在大家都認爲,他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卻在一天夜裏,突然地失蹤不見了。
天底下沒有哪一個父母,會願意放棄自己的孩子。
冥冥中血脈相連的感應,讓韶懷若堅信他的孩子一定活着,或許他們現在正在某個地方,忍受着寒苦,一直在等自己去找他們。
兩個月後,韶懷若衣衫襤褸、面容枯槁地回到帝都,他真的將兩個孩子找了回來。
原來,羌戎人後來還是找到了三個孩子,他們在走投無路時,不慎墜落深谷,但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們恰巧落入河流裏,被湍急的河水,帶向了下游的淺灘。
一匹剛剛失去幼崽的母狼,恰巧在淺灘撿到了他們,也許是母愛的天性使然,母狼不僅沒有傷害他們,還用自己的奶水,餵養着人類嬰兒。
在韶懷若沒有找到他們之前,三個孩子一直都跟着母狼生活。
韶家兩兄妹能被找回來,乾興帝大喜過望,隔日便下旨,晉封綏北郡王汝霖爲一等靖親王,德音公主幼女由皇室代爲撫養,入皇家玉牒,賜姓連雲,名韶昱,冊封爲正一品宬玥公主。
關於韶家兄妹的這些故事,不僅在大曆上流圈子裏,被傳得沸沸揚揚,就連帝都的百姓也略知一二。
或許這就是爲什麼,大家喜歡把她想得很神祕的原因吧?
剛進入冬月,韶昱就被裹成了圓嘟嘟的繭蛹,只露了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手扒着車軒探出頭去,幸災樂禍的瞧阿兄的熱鬧。
“……啊啊啊,誰能管管這老頭……啊啊……韶老將軍要謀殺親孫啦……”韶汝霖發出陣陣的慘叫,在前面拼了命的跑,追在後面的韶老將軍,手裏握着鞭子,揚起就往韶汝霖的背上抽,下手一點也不含糊,留在地上的鞭痕,每一道都要有半尺深,韶汝霖的背後也早就皮開肉綻了。
“你個渾小子,知道妹妹身子弱,受不得寒,還敢偷帶她出城,滑勞什子冰,你現在還有臉跑?小混蛋你站住,看老夫今日抽不死你!”韶老將軍被氣得火冒三丈,非要抽死他。
大人們抓破腦袋也想不到,韶汝霖今年只有八歲,就有能力避開韶府衆人,偷偷帶三歲的韶昱出府,而且還順利地帶到了城外。
“咳咳……祖父,別打阿兄了。”只是吸了一口涼風,韶昱便咳嗽不止。
“火速送公主回宮,回頭再找你算賬。”眼見寶貝孫女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韶老將軍恨不得現在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帶孫女回太明宮的鳳凰臺,根本沒有心思再想着教訓韶汝霖。
“本王好歹也是一等親王,憑什麼妹妹就是公主,我就是小混蛋?哼,韶老頭就是偏心!”韶汝霖被護衛抱上馬,跟在馬車後面,嘴巴里面一直嘀嘀咕咕,半真半假的抱怨祖父重女輕男。
“臭小子,在後面嘀咕什麼呢?”韶老將軍一記冷眼,嚇得韶汝霖立即噤聲。
馬車裏的韶昱聽到外面的動靜,阿兄還在後面插科打諢,低着頭偷偷地揚了揚脣角,若說誰是這世上最瞭解自己的人,韶昱自認沒有人能比得過阿兄韶汝霖。
經常是韶昱一個眼神,或者一個小動作,阿兄就能猜出她的心思,就像方纔的事情,阿兄也一定猜到,她的咳嗽是假裝的,是爲了替他解圍,糊弄祖父他們的小伎倆。
不過,韶昱的身體,確實弱了些,用弱不禁風,這四個字形容她,都是褒獎她了。[space]
當日的邙城之難,韶昱和韶汝霖被迫在冬雪未消,山寒水冷的北邶山林裏,飢寒交迫的躲藏了數日,之後又被羌戎士兵追殺,失足落入河中,被母狼養在洞穴。
韶昱被找回時,已經寒邪入髓,一直就孱弱多病,每一次生病都是兇險萬分。只要稍加不注意,一口寒食、一陣寒風,都有可能會讓她小命嗚呼。
乾興帝爲了不讓外孫女夭折,耗費了巨大的工程,纔在太明宮的汸澤湖上,爲她興造了一座名鳳凰臺的地方。
上面的所有宮殿樓閣,在室內的地下,都鋪設了多條“火道”,火焰四季不息的持續,不僅驅除了鳳凰臺的寒冷,更讓汸澤湖一整年霧氣繚繞,彷彿一坐落在人間的閬苑仙境。
乾興帝遣調了百名醫女,晝夜不歇的精心照料韶昱,太醫署安排了二十幾位醫官,十二個時辰輪值,守在韶昱的榻邊,所有經口入,從身體排出的東西,都要有兩名以上的醫官查驗。
這樣的情況,一直堅持了三年,韶昱的身體狀況,纔算有些起色。
整個賽罕大地,也唯有皇室擁有這樣的財富和魄力,才能辦成這樣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將韶昱的小命,從鬼神手上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