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浸淫官場數十載,任他八面來風不懼的韶老將軍,也抵不住看見粉雕玉砌的孫女,嬌俏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樣。
“宬玥拜見祖父!”韶昱避了半個身子,向韶老將軍回禮。
“兩年未見,祖父愈發龍精虎猛,更勝往昔。”
韶昱坐在書房的茶室裏,瞧着對面精神矍鑠的老人家,固執的時刻與自己維持君臣之禮,但他眼尾的那一抹赤紅,泄露了自己心底真實的情感。
“殿下過譽了,殿下今日是特地爲那渾小子,來找老臣求情的?”
“祖父……”韶昱抿了抿嘴脣,食指摩挲着手裏的茶盞,沒有繼續往下說那句,“您不用和我如此客氣”。
同樣的話,從前韶昱每次見到祖父都會說,祖父每次也會回她一句“禮不可廢”。
韶昱很清楚,自己和阿兄的不同,祖父習慣喊阿兄一口一個“混小子”,然而對自己卻堅持稱“殿下”,從不肯過分親近自己。
阿兄是鎮北王府的嫡系子弟,祖父對他愛之深責之切,管教起他向來嚴厲,打罵責罰自然也從不會心慈手軟。
而她是記在孝慧太子名下,當今陛下的嫡親妹妹,名字寫在皇族宗室玉蝶上,除了身上還流着一半韶氏的血,她與韶氏就再無半分關係了。
連雲韶昱是君,韶裴是臣,是永遠改變不了的事實。
所以,今天她不想再說那一句,“祖父對我不必如此客氣”,以後也不會再說了。
“祖父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宬玥再來求情也晚了不是?”
韶昱話音剛落,韶老將軍就投來疑惑的目光,“那殿下因何而來?”
“宬玥想來問一問祖父,如何看阿兄在這件事上的做法?”
聽韶昱提起那個渾小子,韶老將軍鼻子一哼,手裏的茶盞重重地放在茶盤上,“性烈如火,桀驁不馴,做事衝動莽撞,愚蠢!”
韶昱順勢爲祖父斟滿茶水,靜靜地聽着他罵阿兄,罵得越來越難聽,卻一句也不替韶汝霖辯解。
“一羣膏粱子弟,整日遊手好閒,鬥雞走馬,不務正業……”
韶昱莞爾一笑,心想這下子好了,全徽京的高門子弟,一個不漏的,祖父他老人家都罵進去了,連自己也沒能跑不掉。
韶昱又拎起茶壺,替祖父續茶,而後又爲自己滿上,不露聲色地問:“祖父對阿兄的看法只就有這些嗎?”
她特意把“就”字咬的很重。
韶老將軍瞥了一眼韶昱,手指在茶盤上輕叩三下,心道一句“真是一個小人精”,然後,動作豪邁地將茶水一飲而盡。
他不自然地輕咳幾聲,清了清嗓子,語氣難掩的驕傲,“渾小子身上的那股子兇狠勁兒,有幾分我北府兒郎的血性。”
韶昱聽出來了,祖父對阿兄很滿意。
“祖父打算帶阿兄去北邶?”韶昱雖然是在問對面的人,但其實她非常確定,祖父要帶着阿兄走。
韶老將軍語氣嚴肅地提醒韶昱,“他是回北邶,那是他的故鄉!”這句話,讓韶昱不禁一怔,隨後瞭然,啞然一笑。
韶汝霖出生在北邶,在北邶一直生活到五歲,韶氏的根基都在北邶,對於韶汝霖而言,那是他的故鄉,的確要說回北邶纔對。
韶老將軍低眸平靜地看着孫女,看她低頭噙笑的溫婉模樣,不忍打擾這一刻,瀰漫在他們兩人之間,彌足珍貴的溫馨。
直到韶昱起身準備離開,要去祠堂探望一下自己的阿兄,他才突然開了口,“老臣上次與殿下定下的‘五年之約’,現在還剩三年,望殿下不忘初衷!”
外翁駕崩後,祖父遞了上京的摺子,然後悄悄入京,拜見了新帝,又私下見了自己一面。
那天,祖父與她說了很多,離別時,祖父與她做了一個約定。
“是,宬玥會如約而至。”
此時趙侍郎府上的氣氛,卻不如韶府中那麼溫馨,除了那個摔斷腿的趙五郎君,趙家老少現在全部戰戰兢兢聚集在大堂,時不時的偷偷打量一下,坐在上首的少年。
他的面龐太過年輕,勉強只到束髮的年紀,但一雙波光流轉的含情眼,卻勾人的厲害。
關棠和姒鉞一路風餐露宿,騎馬的腳程也比乘馬車快,早了韶昱一旬回到徽京。
姒鉞一身的殺氣,還尚未收斂乾淨,而關棠的通神氣質,也較平常陰鬱幾分。
他們今日剛見到韶昱,就被派遣了眼前的差事。
“殿下聽聞貴府的五郎君,前日因小靖王而摔斷了腿,所以特意備下黑玉續骨膏和補品,讓在下今日送到貴府上。”
關棠話說的客氣,面上卻沒有笑容,趙侍郎哪敢把這話當真。
果然,關棠話鋒一轉,“殿下還有一句話,想讓趙侍郎自己想清楚,然後也去問一問令郎……”
“前日發生的不愉快,究竟是兩個少年的胡鬧,還是侍郎府對親王的挑釁?”
這話聽得趙侍郎兩股兢兢,脊背冷汗直流,身後的一家老小也被嚇得不輕。
趙侍郎擦擦額角的虛汗,慌忙拱手,訕訕一笑道:“都是小孩家家瞎胡鬧,開玩笑、開玩笑…呵呵!”
“開玩笑?”關棠目光玩味地盯着他。
趙侍郎臉色難看,卻不得不賠笑臉,哈腰點頭連連稱“是是是”。
關棠冷哼一聲,諷刺趙侍郎:“白衣之身何時能與親王開玩笑了?”
關棠撂下這句話,也不管趙家衆人是什麼反應,就和姒鉞帶着手下,大搖大擺地離開趙侍郎府。
靖王雖然年紀輕,卻是有品階和爵位的親王,而他趙家的五郎君呢?
既無功名也無官職,如果前日真讓他得逞,傷到靖王的千金之軀,一個以下犯上,謀害皇親國戚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此時,趙家衆人都想明白了,關棠話語裏的厲害,後怕得遍體生寒。
韶昱低頭瞧着蒲團上,睡得酣甜的韶汝霖,伸腳就踢他受傷的那條腿。
疼的韶汝霖一骨碌爬起來,人都還沒看清楚,顧不上傷口疼,就開始抱頭求饒:“祖父,孫兒知道錯了,孫兒不敢了,饒孫兒這一回……”
“嘻嘻!”
聽到頭頂銀鈴一般的笑聲,韶汝霖就知道自己被人耍了,剛想要發怒,擡頭便看見是韶昱,頓時眸光一亮,興高采烈地說:“妹妹你回來啦!”
然後又訕訕一笑,“這兩天發生的事,妹妹都知道了吧?”
“嗯,聽說了。”韶昱淡淡地應道。
“祖父這回被我氣得不輕,妹妹瞧我捱得這一頓毒打,後背都被祖父抽爛了!”韶汝霖越說越委屈,還想讓韶昱瞧一瞧,他背後的一身傷,可剛只是動了下手指,他就疼地倒吸一口冷氣。
韶昱隨手塞他嘴裏一顆藥丸,韶汝霖想也不想就吞,然後纔想起問:“你餵我喫的這是啥?舌頭感覺有些麻。”
“止疼的,你不是傷口疼嗎?”韶昱將一葫蘆的藥丸都給了他,韶汝霖詫異地看着妹妹:“這麼多?”
韶汝霖沒個正形的開玩笑,“祖父要打我多少次,我才能把這一葫蘆喫完呢?”
“祖父這次雖然生氣打了阿兄,也在我面前罵了阿兄很多話。”韶昱就這麼輕描淡寫的告了韶老將軍一狀,聽得韶汝霖眼睛直抽。
然後她又話題一轉,“但是祖父還是很欣賞阿兄的,所以他打算帶阿兄回北邶了,日後止疼止血的藥,阿兄少不得都要多備上一些的。”
凡熱血男兒,誰不對縱繮馳馬,馳騁沙場心神嚮往。
能去北邶境上闖一闖,韶汝霖自然很高興,而且要北府軍日後信服於他,北邶他是非去不可的,可是,一想到要和一直形影不離的妹妹分離,韶汝霖就感覺心裏,一陣陣空落落的。
“哦!那你要記得想我!”他的聲音淡淡的,很輕,“你一個人在徽京,要照顧好自己!”
突然他又想到什麼,連身上的疼都顧不得,擡起頭盯着韶昱的眼睛,語氣狠狠地放話:“你受了欺負一定要寫信告訴阿兄,我必定快馬加鞭趕回來,替你砍了那孫子報仇!”